医生平时最怕的不是那些命垂一线的心梗、脑卒中,也不是车祸外伤的重伤员。并不是说它们容易对付,而是因为这些都很容易诊断,处理手法也相对固定,出错的概率很小。
作为医生最怕的向来只有两种,一种是病人和家属的不理解和无理取闹,另一种就是自己面对未知时的“无知”。
这里的无知也不是在否定医生的贡献和知识储备,而是对死神的一种敬畏而已。
毕竟没有人是全知全能的,对人体的探究才刚刚开始,未知无处不在。
一个合格的急诊医生面对最多的,除了病人进进出出的周转外,就是死亡和未知。至于那些不合格的医生甚至是实习生,敬畏未知对他们来说早了些,先分辨出自己面前的究竟是已知还是未知才是第一要务。
在大量症状搅和在一起的时候,如何梳理思路线条,如何剔除掉无效的杂质就变得尤为重要。
高热,神志不清,以及血压心率的巨大波动,让刚送来的17岁姑娘成了一位非常麻烦的病人。尤其是心电监护上的那些数字,每一个都是重磅炸弹。
“病人叫什么名字?”一位接诊护士问道。
“李薇,”随车来的还有病人的母亲,一直就跟在李薇身边,“我女儿才读高中,你们一定救救她......”
家属的心情是和病人的情况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绝大多数人不懂医,没法第一时间知道自己亲属的疾病情况,最后只能靠医生的反应来判断。可惜,她面前这几位医生护士的脸色都很沉重。
高心率低血压是很常见的休克前兆,再结合高热,让人第一个联想到的就是感染性的休克。接手病人的医护们也没闲工夫安慰她,现在抢救最重要:“送抢救室!”
只是一句话就让母亲瞬间明白了自己女儿的处境:“我女儿前几天做检查就是个贫血而已,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贫血?”接诊医生听着觉得有些奇怪。
“是啊,血色素有点低,人没力气。”
“那时候有发烧吗?”
“有一点点吧。”母亲回忆道,“其实也可以说没有,去医院查的时候就37.5度,医生说没事儿查了个血常规,有点贫血就开了补铁的药回家吃。”
“然后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是啊,才过了没几天。”
护士在采血做检查的同时,接诊医生又迅速给病人做了一套简单的体格检查。从表象来看,之前一点点的贫血发展成了重度贫血,脸色煞白,嘴唇甲床都是淡的,手掌和脸庞都没血色。
“重度贫血,溶血......”医生翻开病人的双眼,“好家伙,还有贫血溶血导致的黄疸!”
自言自语一番后,他排除了不少需要鉴别诊断的疾病,最后把视线重新放在了不远处的家属身上:“她最近有没有吃过什么药?”
“药?就一盒补血补铁的。”
“其他的呢?解热镇痛类的,比如阿司匹林或者磺胺类。”医生追问道,“对了,还有蚕豆。”
“没有,这几天就在补血,没吃别的药。”
作为在临床工作了那么多年的老油条医生,并不会那么容易轻信家属的话。每到他们轻松肯定了什么事儿的时候,他总要再换个角度多问上几句:“没吃过?你女儿有发烧,你没给她吃退热药?”
“38度都没有,医生也不建议吃退热药。”
接诊医生听到这儿,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撇干净了心头的疑虑:“来,小蒋,去叫血液科会诊,这儿有个疑似地中海贫血的。”
实习生小蒋很听话,因为面前就是一位血液科的主治医生。
他这次来内急轮转,为的就是回科室升副高。一位半步踩进副高领域的血液科医生,诊断一个血液科的疾病,实在太正常也再简单不过了。
所以这句话在他耳朵里就是结论,连“疑似”都可以拿掉的那种。
但在实习生转身想要离开这儿进入诊疗室打电话的时候,忽然感觉自己的袖子被人扯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回身一看,站在自己身边的竟然是位在急诊走廊上休息的院前急救医生。
沈厚德他也认识,老接床医生了,但这次是另一位。
“脑ct还没做,血常规结果都没出,你就定地中海贫血?是不是武断了点?”
这位院前医生笑着走到了病人身边,因为最靠近的位子被占着,他只能待在靠近脸部的地方站定。他抬手摸了摸病人的脸,可刚碰到就反射性地缩了回来,甩了甩手:“都烫成这样了,我看都快42度了吧。”
“那么高?”
接诊医生连忙给一旁的小蒋使了个眼色,没一会儿一支体温计塞进了姑娘的腋下。被甩到37度左右的液平迅速抬升,没一会儿就突破了40大关继续前进。这一路上毫无阻力,也丝毫看不见停顿的现象。
“拿了吧......”
接诊医生让护士拿走已经过了41度刻度线的体温计,先嘱咐上物理降温,同时开了一系列治疗单。
不管最后的诊断如何,眼前病人严重的贫血和溶血是显而易见的,必须立刻对症治疗才行。面对这种情况,升压、抗炎和输血是不变的主题。
当然治疗之外,这位接诊医生也不免想要和祁镜聊聊诊断:“严重贫血溶血确实会引起高热和神志改变,同样也会引起黄疸,有问题吗?”
这些都是病人现在所持有的症状,结合母亲所说的贫血,确实很容易定一个严重贫血。
病人发病速度非常快,可以肯定有额外诱因在诱导身体内红细胞快速死亡。结合病人的年龄和病历本上原本的身体情况,可以排除掉各脏器出血的再障。
如此严重的贫血溶血,种类虽然依然还有不少,但最常见的就只有两个情况。
一个是G6pd缺乏症,显性遗传病,一般由特定的食物比如蚕豆,以及药物,比如解热镇痛剂激活。一旦激活就会造成严重的溶血性贫血,但过程大都呈自限性,经过相应治疗一段时间后就会自行康复。
而另一种就是地中海贫血,也是遗传病,分轻中重三型。
如果祁镜没猜错,眼前这位医生估计会定一个轻型地中海贫血经感染诱发后突然加重。
轻型地中海贫血基本没有症状,而这种情况在临床上也不算少见。能靠仅有的症状,那么快就筛选出最有可能的情况,自然有对方的深厚功底。
但比起病人现在表现出的症状,祁镜更看重的是心电监护上的指标。
祁镜刚才听到了他们在门口说的话,为了确认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老沈,她刚来的时候指标挺不错的吧?”
“嗯,来的时候情况还可以,心率60,血压稍稍高一些。”
祁镜又看向了这位接诊医生:“短时间内心电监护上的数字几乎来了个大反转,血压掉了,心率高了,呼吸也掉了,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接诊医生当然觉得奇怪,这就是他眼里的“未知”。
他没有逃避,而是选择了一条非常典型的处理办法。先解决自己能解决的,其他不能解决的或者说不能解释的,就等检查完善后再解决。
“奇怪是奇怪了点,但只要后续检查报告出来,应该能发现问题。”
“直接加急做脑ct吧。”祁镜没功夫和他玩这种被教条框死的游戏,敲了敲心电监护上的呼吸频率,“你什么都没干,呼吸又回来了,还在往上涨,你就没看出问题?”
心率、血压和呼吸,三大生命体征同时出现问题......
“脑干?脑干损伤?”
血液科里他是年轻骨干,硕士毕业后又在读博士,现在也毕业了,血液科疾病在他手里是如数家珍。但现在遇到了神经系统的病,还是非常有针对性的脑干,有些迟钝也在所难免。
要说不知道,那肯定是假的,毕竟到了主治这个层级,普通疾病都能说出点门道出来:“潮式呼吸、心率血压全部抑制,这是延髓损伤了啊......”
延髓是生命中枢,三大体征都靠延髓来调节,一旦出现损伤病人说走就走。
这已经不是他这种主治医生能解决的病人了,不仅要紧急送做脑ct,还得立刻让人来接手才行:“何主任!这儿一个延髓损伤,潮式呼吸了!”
“啊哟,今天是怎么了......”何天勤在icu里嘟哝了一句,回道,“你去叫神外会诊,我这就去ct室。”
现在他手边这位环卫女工还没解决,没想到又来了一个延髓损伤。何天勤这一天过得是焦头烂额,关键从早忙到晚还没任何收获,心里总觉得不痛快。
“怎么才17岁?”何天勤进了ct室,看到姑娘的病历本,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车祸?”
“不是,就是在家里突然高烧叫的救护车。”
“家里?高烧?”何天勤皱起了眉头,“哪儿来的高烧?延髓出血又不会出现高热。”
“这......”
接诊医生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说不定脑桥也出问题了。”一个声音从一旁的角落里传了过来,不紧不慢地说到,“有可能是多发性的脑干出血。”
“喂喂,她才17岁......”
这个年龄对一个突发颅脑损伤来说代表了什么,他们都知道,但现实就是这么赤果果地摆在了他们的眼前:“还真是多发性的脑干出血,叫神外下来看看吧,希望还有救。”
何天勤叹了口气,同时也松了口气。
如此麻烦棘手的病人,终于不归他管了,要是这位也进抢救室,恐怕今晚会非常难熬。想想两个随时都有可能出大问题的病人躺在那儿,何天勤就觉得自己血压拉满,也会随时变得和她们一样。
可惜,他放手了,有个人却没放。
“何主任,她除了脑干出血外,还有贫血和溶血没处理。”祁镜依然坐在刚才的位子上,看着病人的病历本,“之前就有轻微贫血了,突然加重肯定有原因。”
“贫血?这时候就别管贫血了吧。”
“应该是一种继发性的溶血性贫血。”
“还是感染吧,感染诱发的自身免疫性溶血。”
接诊医生的血液科实力确实很强,随口说了一句就提醒了祁镜:“确实,很有可能是一种感染,但究竟是什么感染呢......”
何天勤劝说道:“感染就是个开关,门都开了,你还管门锁干嘛?对了,你要没事儿的话,跟我去icu帮我忙,今天都快忙疯了。”
祁镜笑了笑:“何主任,我可不是一院的医生。”
“这有什么关系,能救人就行了。”
“我还在上班呢。”祁镜拎了拎自己这身白色制服的领口,“说不定待会儿还得出车。”
何天勤原本以为祁镜更喜欢待icu帮忙分析那个环卫女工的情况,但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选择休息。不过想到一下午都在忙活清里坊的爆炸,他也就释然了:“你也确实累了,去休息吧。”
一院不是丹阳医院,何天勤也不是王廷,手里没那么多人手可用。
唯一用得顺手的也就一个徐佳康,可惜现在人在西雅图。换来的贝丝虽然实力不差,但语言不过关,有时候交流起来依然别扭。
在这种情况下,何天勤对祁镜有些依赖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不是人人都可以像王廷那样一次性收下三名学生。
祁镜自然知道这层意思。
如果在半小时之前,他肯定会帮忙,但现在因为这位17岁姑娘的出现,他的想法变了。
两组完全不想干的临床表现,被死神强塞进了一个小姑娘的身体里。一边是溶血性贫血,程度非常重,血红蛋白甚至不足40g。而另一边是脑干出血,严重程度更是到了随时都会死亡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