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疽感染一般是三种途径,皮肤接触、消化道和呼吸道。
胡陶村的炭疽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只有皮肤接触一种,而且是极其反常的单人感染。
皮肤感染需要感染者表皮有破损,这点对农民没什么问题。天天干农活,弄破双手简直就是家常便饭。但想要让一个拥有较强传染力的细菌,只单单传染某个人,这点就比较难做到了。
祁镜一开始的思路就是传染途径发生了改变。
大多炭疽的传染链大都遵循“大自然——牲畜——人类”的传染关系,可这次恐怕是一种很少见的人人传染。
人和人之间有了接触,细菌就会从某个个体传染到另一个个体。
村民们平时交流接触的机会并不多,有感染的村民们相互之间也只是介于刚好认识但并不熟的程度,很多人根本没有交集。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通过寻访后找到受感染村民的共通点来找源头了。
一开始祁镜把共通点放在粮食上,农民成天和谷物蔬菜为伴,有这种接触很正常。但艾滋毁了这儿的劳动力,也毁了这儿的农田,粮食之间基本没什么交流,都是各顾各的。
之后祁镜看向了血站,可血站人员混杂,只要肯卖,理论上谁都能进出。以炭疽的传染能力,要精准到只对单人感染几乎是不可能的。
就在他没了头绪的时候,一个名为“输血管理员”的特殊身份进入了祁镜的视线。
当今社会,在一个产业形成了规模后,自然会把参与其中的人分成三六九等。
上层决定整个产业的发展方向,制定规则。中层会遵守游戏规则,当然也会时不时钻个空子,压榨一下下层群众。而下层没资格也没能力改变规则,只会被简单又直接的利益驱动着成为赚取财富的劳动力。
胡陶村的情况要更为复杂一些,但仍然可以套用这层关系,里面的村民就是典型的下层。
祁镜原本以为私建的黑血站只是因为降低成本造成血液的污染,算是为了利益没了良心的黑心商人形象。谁知这帮人竟然可以没有底线到这种地步。在他们的游戏规则中,处在下层的村民连畜生都不如,就是他们的造血机器。
如果把胡荣发说的这项游戏规则算入其中,那情况就又有了新的变化。
在胡荣发的家门口,祁镜这种想法只是刚萌芽,而当隔壁的胡卫平也加入讨论后,祁镜就开始考虑提升一下那些黑血站相关人员的调查优先级了。
“血头啊,是个瘦瘦的矮个子,光头,30来岁的样子,老是带着张笑脸。”胡卫平笑着说道,“当时也是傻,以为这家伙给咱们村带钱来了,谁知道......唉......”
一周一次400ml是胡卫平当初留下的记录,也为他和他的家庭快速创造了财富。
在那段时间里,需要三四个月才能进其他人手里的50块钱,在流入胡卫平口袋时速度快得令人发指。400ml就能卖50块,极限下一个月能到手200,去掉中介管理费的20块钱,胡卫平能净挣180元左右。
虽然很耗身体,可这是连隔壁小镇都有点羡慕的收入。更何况他家里还有老婆,还有自己的弟弟,还有一大帮的亲戚......
他们都能卖!!
“我和媳妇儿还活着,也就这样混着而已,你问谁?我弟弟?”胡卫平想到自己的亲弟弟,眼睛顿时湿润了起来,“3年前查到那病的时候就死了,吊死的。”
刚说完,他的情绪就像溃堤的洪水,全都宣泄了出来。
胡卫平看着弱不禁风,有点风一吹就倒的架势,但眼里却填满了狠劲:“要是让我再见到那家伙,我一定......我一定要宰了他,为我全家祭天!!!”
比起溪东,另一边的北谷屯情况也差不多。
在村里拉人做卖血生意的就是一对夫妻,都是30多的样子,男的管溪东和北谷,女的管另一个屯。每天都在村里拉人,然后集合在一起去血站。
这就是个黑血站,如果是自己去,会要村民的名字,查了之后会告诉你没法弄,得等。可要是换作他们两个送去,就没那么麻烦了,只要还有口气儿,谁来都行。
气愤归气愤,祁镜也同情他们,但这儿的问题早就超出了医疗范畴,他来的目的也不在艾滋身上。
归根究底还是得把炭疽的传染源头找出来。
“我染上炭疽还得是02年的事儿吧,对对,是02年。年初我得了炭疽,年末我姐就死了,记得很清楚。”胡卫平稍稍平复了下心情后,总算回答了祁镜的提问,“染病的地方在手和脸上,就这儿。”
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脸颊,那儿还藏着一片淡淡的疤痕,依稀能看出当时感染的痕迹。其实范围并不大,明显能见到的也就两块,在嘴角和颧骨这儿。
“怎么染的知道吗?”
胡卫平摇摇头,然后看向了在路边歇了好一会儿的胡荣发:“我记得荣发哥也得了吧,比我早一年。”
“是啊,我是手指。”胡荣发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食指和大拇指说道,“那会儿这两根手指都烂了,后来还是去卫生所挂瓶,反反复复一个多星期才好利索。”
“你们接触过什么脏东西吗?”
“脏东西?村子里一直挺好的,又有土地庙压着,怎么会有脏东西......”说着说着,胡荣发的脸色又变得难看了起来,“要说脏,那肯定是那个病脏!!!”
“那破庙有什么用??”胡卫平抢话道,“当初以为能保佑我们村,结果呢?”
胡荣发听了只能连连叹气:“算了,反正庙也没人去了。现在各家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没人上香了。”
祁镜又问了几个问题,但没能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两人不管是发病时间、天气、发病部位都有不同,唯一相似的就是去地里干过活。可这条早就被前几次来做研究的研究员们查过了,两人承包的地里没有发现菌株。
别过溪东屯,祁镜随便吃了点干粮,下午去了河溪另一边的北谷。
然而,在繁荣度这方面,北谷更惨。
祁镜下午去的时候,入目的都是全新刚建的瓦房,比溪东那些老房子气派得多。但这儿除了全新的房子外,什么都没有,田里没人干活,路边也没人聊天,感觉就像进了个无人村。
偶尔看到几个村民出屋,可一见到祁镜就连忙转身折了回去。
最后他难得在路上找到了辆拉菜的牛车,问了之后才知道这片屯里的情况。
因为血站一开始来的就是这儿,北谷屯做这种生意的人很多,去的还都是青壮年。结果发病后,很多孩子都没了父母,成了孤儿。而家里那些没劳动力的老人也没人管,甚至于还疯了不少人。
好在胡家旺接了胡定三村长的位子,干了不少实事儿。
先是在原本的小学边上硬造了间孤儿院,投了不少钱,收了全村的艾滋孤儿,又派了几个村干部帮忙照看。原本的学校也没有因为艾滋而停摆,村镇合办的中学照常开学,能让那些孩子考出去,成了全村人的希望。
“对了,之前老胡还在屯卫生所边上盘了座院子,设成了“疯人院”。”拉牛车的村民说起这事儿,脸上满是佩服,“听说用的还是城里精神病院那套办法,很先进的。”
一个落后到这种程度的贫困村,竟然还有专门设疯人院的能力?
“这个倒是挺有意思的,他哪儿学来的?”
“之前闹出那病的时候,城里来过专家,就是老胡村长接待的。”村民说道,“那时候咱们就和专家们谈过疯子的事儿,尤其是那种拿了刀片伤人的家伙,很吓人的。”
其实这些人也是普通村民,都是一连失去了好几个亲人,自己又怕得要命,最后心里最后一道防线没挺住,就突然间疯了。
“最靠近河溪那片地紧挨着河岸那片炭疽地,本来没人要的,后来被村长买了下来,疯人院就建在那儿。”
“哦?亲自掏的钱?这村长还挺有钱啊。”祁镜调侃道。
“也不能说是他自己的吧,应该是上面派发下来的救济金,他分了一部分建了这个院子。”村民说着说着,觉得没法一句话把事儿说死,便又解释道,“我其实也不是很清楚,你要想知道,可以自己去问胡家旺。”
“嗯,我会的。”
从村民的语气和态度来看,胡家旺确实帮忙办了好几桩好事,人气非常高。至少管住了那些疯子,也为村子的下一代尽心尽力。除了这些外,他还积极去县里给村民维权,虽然没起什么作用,可村民对他一直都无比信任。
毕竟在这种情况下,还能遇到这么一位村长,确实值得庆幸。
从00年开始北谷屯染上炭疽的有2位,可惜都没能熬过去。手里又少了当事人,祁镜也没办法从其他村民嘴里探听到当时的情况。最后只能放弃这儿,趁时间还早,去了最后一个目的地,桥南屯。
桥南顾名思义就是一座桥的南边。
桥是河溪上的一座石桥,连通着北谷和溪东,是全村正常往来的基础。而在桥南,不论是炭疽还是艾滋,受灾情况都是最轻的,也基本维持了原本的模样。
当然,这说的只是03年之后的情况。
放在03年免费病毒治疗下放之前,这儿其实也和溪东、北谷差不多。土地没人管,牲口没人养,人们纷纷躲着炭疽和艾滋,生怕自己染上病,看上去一片死气沉沉。
现在经过帮扶后,至少田地里还能看到人在干活,有些家的窝棚里也能看到牛羊的身影。
从病历资料的记录来看,00年之后桥南染上炭疽的就只有一位,叫胡增。事情发生在03年的秋天,之后过了不足一年,04年夏天他又被查出了HIV阳性。
而在这段与天斗的日子里,他积极配合药物治疗,同时也保证了自己的微笑,最后总算是把这个病压了下去。
两人见上面的时候,胡增还在地里干着农活,手脚虽然比其他人瘦上些,但技术水平还在。
“你身上有病还干活呢?”
“这地放着也是放着,还不如下地干活赚点钱来得实在。”
胡增要比之前那些人要看得开些:“自从有了免费抗病毒治疗,我们的日子稍微好过些了。以前人没力气,一顿白菜萝卜从早吃到晚,根本不想动,现在至少还有补助的餐食。”
祁镜点点头,从兜里拿出了纸笔,说道:“我想问问两年前你染上炭疽时候的事儿。”
“炭疽?”胡增想了想,连连点头,说道,“哦哦,就是那个手上长泡的怪病吧?卫生员特地教过,几乎每年都要宣教一次。那次可真把我吓惨了,比现在身上这病夸张多了。”
他是祁镜接触过的几个村民里心态最平稳的一个,所以两人聊得也多。可从结果上来看,祁镜依然没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即使胡增把自己发病前几天的行程全说了一遍,也没能找到可疑的地方。
“原来你是来找源头的啊?”
胡增笑了起来,“我当初就觉得这病来的蹊跷,可那会儿说出去也没人信,时间久了我也就忘了。后来村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也就没人关心炭疽了,这事儿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你为什么觉得蹊跷?”祁镜嗅到了一丝味道,拉着他的袖子去了路边,“来来来,坐下慢慢说。”
“啊呀,这其实很好理解的啊。”
胡增自然不会放过这么一位听众,连忙解释了起来:“当初问过卫生员,知道了分型,感染要皮肤接触嘛。可我那些天接触的东西都是平时一直碰的,病好了之后去碰也没问题。不过我后来寻思了几天,总算让我想到了一个例外。”
“例外?什么例外?”祁镜问道。
胡增仿佛说书先生一般,特地往祁镜身边挪了小半个身位,然后渐渐压低了声音,见吊足了对方的胃口之后,才慢慢说出四个字:“一枚硬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