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机输入完这句话后,屋子里就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莱恩微张着嘴盯着羊皮纸末尾那串大写字母组成的句子,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他终于开口了:“我无法接受,塔尔博特先生。我不相信我的一切都由他者决定——当然,你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我同样不认为那是一种谬论。可是,太绝对了,至少我当下的每一个想法,或许有他者影响的成分,但毫无疑问,这其中必然也有我自身的因素,而且绝大部分是由我自己决定的。”
“毫无疑问?”打字机写道,“你为什么不进一步思考一下呢,年轻人?你以为的‘自己决定’的那部分又是从哪里来的?”
横架上的弹片“咔哒”响了一声,这张写满字的羊皮纸从打字机上飘落,接着,齿轮带动滚筒转动,一张新的羊皮纸卡进了槽口。
“那如果按照您的理论,是否可以这样说——”莱恩深呼吸了一下,找回了自己的气势,“只要控制住‘他者’这个变量,就能像定制物品一样造出一个‘人’?”
“虽然这听起来不那么美好。”打字机说,“但你确实可以依靠‘他者决定论’推导出这样的结果。”
“然而世界上可以存在两件相同的物品,却无法存在两个相同的人。”莱恩立刻开口,“为什么两个人不可能一模一样呢?我想除了他们本身不同之外,即他们独立的‘我’不同之外,不会有其他的解释了吧?”
“存在其他的解释。”打字机不紧不慢地输入,“在我看来,之所以无法存在两个相同的人,就是因为决定两个个体的‘他者’并不相同。事实上,就算是按照模具制造出来的物品,也会因为时间、外部环境等因素有或多或少的差异,与其说‘不可能存在两个一样的人’,不如说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可能产生完全相同的事物。”
“塔尔博特先生,你这样说的话,不就是在否认‘人可以被制造’吗?”莱恩摇头,“而且,即便你说‘身体是父母的造物’,但他们事实上并不能自由决定我物质性的存在,比如,我的性别或者智力。”
“我来分别解释你的疑问。”它说,“我从来不否认‘人可以被制造’,我的观点是,依据现有的能力,暂时还没有可能彻底按照某一个人的意愿来制造人,因为每一个人都是众多他者的造物,他者是群体,你只要还在他者之中,还在群体之中,你就不可能由某一个人来决定。”
“但您不可否认的是,在幼年时期的双胞胎也可以表现出完全不同的性格。”莱恩说,“而他们所处的环境和自身的基因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基因?这是哪位巫师的造词?”打字机写道,“我并不了解近代巫师的新理论,但我依旧可以指出你举例中的一个明显问题。”
“什么问题?”
“即便按照你说的理论情况,双胞胎的‘生命’和‘思想’的起始环境完全相同。”打字机说,“可他们的本质是截然不同的——总有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弟弟,这就是他者赋予的意义。”
眼看莱恩没有说话,它接着写道:“更何况,我们也仅仅是因为能力的限制而不可能‘复制两个一样的人’,但并不是说‘我’不会由他者决定。正是相信‘人是他者的造物’,所以才需要建立学校,才需要好的老师和家庭,不是吗?”
“优秀的环境造就优秀的人…”莱恩喃喃自语。
“就是这样的道理。”打字机赞同。
“但是,塔尔博特先生,优秀的环境也会有渣滓的诞生,而差劲的环境同样能塑造卓越的人才。”
“这正是我们‘能力有限’的地方,因为我们没有可能控制所有的他者,这就会导致意外。”打字机回答,“但意外终究只是意外,并不是常态。如果成为常态,我们就要探讨关于‘优秀’和‘差劲’的定义标准了。”
打字机没有继续输入,它让莱恩思考了一会儿,才写道:“至于你的第二个问题,父母不可能完全决定你是如何一个人,也是同样的道理,一者你的父母也处于他者之中,二者,在物质性的方面,我们的能力存在缺陷。”
“这是没有办法证明的事,塔尔博特先生。”莱恩说,“无法证明的理论总可以找出一百万种自洽的论述。”
“你说的不错,我从来不以为自己的想法绝对正确。它只能在某些时候替我解释一些困惑,这才是我相信它的原因。”打字机说,“只有事实能证明理论,很遗憾,我的记忆中不存在合适的论据,但是,我相信会有人用实例来论证或驳斥我的理论——譬如,我曾经就遇到过一位立志在生命魔法领域做出突破的天才——他相信生命是可以被制造的。”
“如果仅仅是制造生命…”
“哦?难道有人已经在这个领域取得成果了吗?”打字机输入的节奏快了一些,“你可以去拜访一下这些人,如果生命可以被制作,我想这条路向前走的话,依靠法术来决定你说的‘性别’和‘智力’等等,并非不可能——当然,这无疑进入了禁忌的领域。”
“莫非你也是一位‘禁忌’的炼金术士?”
“我在生命魔法的领域并不深入,空间魔法才是我的强项。”打字机回答,“不过为了制作我,塔尔博特拜访过一些出名的炼金术士,或许你听过他们的名字——我不晓得现在各国魔法部对巫师的限制如何——其中最有名的一位叫舍曼。”
“抱歉,我并不知道这个名字。”
“想来也是,他的理论有些偏激。”打字机的速度慢了不少,“我还以为他能够成功,看来终究敌不过时间,真是可惜,当初他领导着一群大胆的炼金术士,提出了以炼金造物取代孱弱人体的构想…”
莱恩脑中蹦出了一个词,他犹豫着问道:“生命炼金会?”
“你知道?”打字机问,“他成功了?”
“我不了解生命炼金会,仅仅听到过一些传闻。”莱恩摇头,“回到我们的讨论上来吧,塔尔博特先生,你的理论相当有说服力,但这里还有最关键的一个问题,你认为动物、植物乃至石头、空气这些无生命的物质,也属于他者的造物吗?”
“从广义上来说,当然属于,它们不仅是他者的造物,同时也是他者。”
“那么,我就要回到最开始的困惑了,先生。”莱恩说,“如果按照你的说法,第一个他者是谁?宇宙也是他者的造物吗?又是谁创造了宇宙?”
“最终还是回到了‘神明’的问题吗?”打字机顿了一下,“我不知道。也许第一个他者就是一粒尘埃,也许是一个无所不能的神,也许是一个无意志的规则。即便是传奇法师,也无法用时间魔法溯回一切的起始;即便是天生先知,也无法通过预言术看到世界的终焉,这就是我们弱小的地方。”
莱恩轻叹了一口气。
“然而,宏大的命题总是容易流于空泛,因为很难找到足够多的事实依据。”打字机说,“比起宇宙的起源或是神明的存在,我们更应该多著重现实问题——在现实层面,我觉得自己的这套理论还是有所用处的。”
“既然这样,我就提出一个现实的问题吧。”莱恩说,“塔尔博特先生,您到现在还没有回答我的疑问,这间屋子的主人是谁,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看来你是非要知道答案不可了。”打字机慢吞吞地写着字,“我可以把塔尔博特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但记住,这终究只是一个人片面的观点。
“大约五百多年前,我记不清有多久了,拿到霍格沃兹毕业证书的我,从苏格兰高地出发,开始在周边各国游学,并结识了一位同行者。
“他几乎是我见过的最合适成为朋友的人,豪气、不拘小节、有钱又丝毫不显摆。他资助了我的研究,告诉了我许多难以想象的知识,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好奇他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直到数十年后,我已经头发花白,他却依然年轻。”
“吸血鬼?”莱恩立刻开口。
“不,他称自己是长生者。”打字机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需要喝血、躲避阳光,也没见过他和任何吸血鬼往来过。”
日行者或许可以做到,莱恩在心中默想。
“炼金术和空间魔法侵蚀了我的身体,让我过早地进入了暮年。”打字机写道,“我的朋友再次找上了我,他给了我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只要协助他的研究,我就能不断获得延寿的药物。”
“这种交易听起来就像是恶魔的蛊惑。”
“不,我是知道了全部的风险之后,依旧同意协助他的研究。”打字机说,“而就是那次,他对我说起了来历和目的。”
莱恩微微睁大了眼睛。
打字机的字模落下又弹起,写出了答案:
“他自称是‘该隐’,而他的目的,是为了找出杀死同胞兄弟‘亚伯’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