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朝会过后,刘璟立刻更换便服,披了一身暗色旧裘,独自策马赶去城郊的茅庐,生怕昨日突兀相扰,那灭玄道长已携小徒离开了玉都。
幸而到得茅庐,见屋顶仍有袅袅青烟,屋顶一层白雪似由屋内温暖所融化,正顺着茅草滴答滴答地落在屋外的枯叶上。
将绝尘拴于老树,刘璟上前轻轻扣门,恭敬道:“晚辈刘璟,今日又来叨扰道长清修,还望道长为晚辈解惑。”
言罢,屋内传来两声琴音,似是在说“请进”二字。
刘璟不敢擅自推门,又等了片刻。薛繁为他开了门,引他坐在了昨日为他摆好的蒲团上,又将火盆推到他身边,道:“殿下请。”
刘璟向灭玄道长行了一礼,便整衣盘坐在蒲团上。刘瑢如昨日一样扮做老者静坐于竹帘后,十指覆于七弦琴上,隔着竹帘端详距他仅有七步之遥的兄长。
不等琴声响起,刘璟便道:“晚辈不请自来,有失礼数,万谢道长允晚辈来此…”话音未落,琴声已起。
刘璟顿了顿,说:“万谢道长,”又转头对站在一旁的薛繁道:“也多谢小先生。”
薛繁会意,笑对刘璟道:“我正要去城里买些吃食,殿下有什么话,尽对我师父讲就是。”
薛繁正要推门离开,刘璟回头对他说:“小先生可以骑寡人的白马入城,一切方便。”
薛繁摇头道:“多谢殿下好意,我还是骑自己的小毛驴最好。”说罢便推门而去。
二人对话时,琴声未止,且音律平稳舒缓,刘璟也不知道他说的话,一直在专心弹琴的灭玄道长到底会听进去多少。他想,其实越少越好。
清冽的琴声,闻之润耳,犹如高山泉水润喉,也如窖藏醇酒润心。
刘璟长长舒了口气,鼓起勇气道:“晚辈有许多话,无人可语。虽与道长交浅,但听道长琴技卓然,曲音不凡,果真世外高人,便斗胆来扰道长,想把一肚子的俗事烦忧,在道长的琴声里倾吐个痛快!”
刘璟边说边看着老者拨弦的手指,此时话语稍停,抬头去看老者,见他面无表情地闭目而奏,似是完全沉浸在琴曲里,像极了自己沉浸于琴曲时的状态,登时又对这位灭玄道长生了几分亲近之感。
刘瑢的琴音丝毫未顿。他听说宋王爱琴,也知道只有投其所好,才能与之相交。
琴声里,刘璟低诉着——
“晚辈心中…有愧、有怨,有许多的疑问,此生不可解,所以也有恨、有憾。
在旁人眼里,晚辈或许是个称职的宋王,但我…我实际上,根本不想当什么宋王!我与宋国到底是什么关系,如今也只有我一人知道。
宋王之位,囚禁我二十余年。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我时常想,我与天牢里不见天日的囚徒有什么区别?
这二十余年,我做了许多违心的事,这些事,我一直记在心里,一直在悔过,一直在愧疚,一直在恨我自己。每一件事,都是这可憎的宋王之位硬生生地推给我去做的!
曾经我不知道宋国与我有杀父弑母之仇,也不知道我一直在被宋国利用,所以做了我不情愿做的事,我至少还可以把责任推卸给宋国国君的身份,让自己心里好过些。直到我亲眼看到…那个一直敬之爱之的‘奶奶’,居然杀了我的母亲,而我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她们至死都还咬定是宋怀王!
这件事,我不怕说与道长听,因为纵使道长告诉旁人,恐怕也没有人会信。毕竟这样的宫闱秘事,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爱将近三十年前的旧事,她们当年就用尽办法保守秘密,早已查无可查。所以晚辈…只不过是个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的糊涂人罢了!”
琴声悠悠,与林中鸟鸣相和,宋王的话似乎对抚琴之人毫无影响。只有刘瑢自己知道拨弦时慢了几音。
“若要细数往事,我的第一份愧疚,便是给恕儿的。其实我所有的愧疚,几乎都是给她的。除她以外,便是给那些命丧我手的人。
上天总与我玩笑,让我将今生今世最喜爱的人弄丢,又让我们相逢不识,好不容易重逢,竟让我亲眼看到她遍体鳞伤!
我以为我能治好她的伤,我以为我能给她最好的弥补和世上最好的爱护,但是她根本不需要了。我知道她曾心中有我。那么多年漂泊在外,她一直系着我送给她的珠子,她该有多希望我能找到她!可我呢?那些年,我根本都没离开过玉都!
相逢不识,相逢不识…都怪当时相逢不识!我竟让我今生今世最喜爱的人吃了我与别人的喜酒!而她当时认出了我,含泪对我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我却根本没有会意!现在回想起来,她给了我那么多提示,我都没有认出她,她肯定很生气、很失望,于是大闹了我的婚宴。
换做旁人,我肯定不会轻饶。但偏偏是她!我竟然希望她闹得越大越好!那天她为什么没有干脆将我绑出白玉宫?如果那天随她离开,我就不会做错那么多事。
为了宋王的责任,我没有亲自去找漂泊在外的她。为了宋王的责任,我也没有随她离开白玉宫。曾经我为自己的尽职尽责而骄傲,如今我却为这份责任而羞耻。
再后来,我在天牢里救了她的性命,但世人不知,她其实也在白玉宫里救过我的性命。明知再回不到从前,她还是救了我。救我,她便是违背了她母亲的意愿,也违背了她夫君的意愿。可是她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救下的我,终究还是顶着宋王的责任一次又一次地伤她。
绝世峰,我用了林璎的计策,逼死了她的夫君和她的义父。芦苇荡,我又纵容侍卫杀了林璎。林璎与她从小相伴,不论有无男女之情…连我这个没有给过她太多陪伴的人她都不愿我死,可想而知,他们一个一个都死了,她该多难过!她该有多想杀了我!
可是她始终也没有杀我。就连刀子都捅到我的胸膛里,她也没有一刀捅进我的心口。或许在她内心深处,她还是不愿我死。就只是因为这一念希冀,我才能勉强撑到现在。
芦苇荡相会,我带着玉玺赴约,只是想把整个宋国都拱手让了,只换她与我远走高飞。可是林璎在我的船上中了剑,她便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要怎么才能让她原谅我?
我说什么她都不想听也不会信了。那么多书信,她都没有回复。她唯一的答复,便是让东方愆领兵来伐宋。
是宋国害我如此,也是宋国害她如此。
伐宋,合情合理。
什么拱手相让?不如灭了这劳什子的宋国!帮她,也帮我。”
说到此,刘璟已经以泪洗面。
“可是…军中瘟疫肆虐,我那么恨宋国,本可以借着这场瘟疫灭了宋国,但我…我不能这样做。宋王已经伤杀了太多无辜的人,我不想再做宋王,便也不想再做个万恶不赦的人。
生而为人,我耻于自己竟想到用瘟疫灭宋国,泄私欲、报私仇这样残忍的事!
我耻于活在世间,耻于为人,耻于辜负我所爱之人的信任,耻于自己曾经的嫉妒之心和昨日的一念弑杀之欲。”
琴声依旧温润。
刘璟终于理了理情绪,平静道:“道长,说了这许多,其实晚辈之惑,简而言之便是——我是否还配活这一条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