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江都府,天还未亮。
圆月如盘,嵌在澄澈的夜空之中,东方的天际线已隐隐绽出万丈红光。
文峰塔顶,李长清临风而立。
这里是江都之巅,从塔顶俯视,百里江都尽在眼中。
元宝蹲在道人的肩头,好奇地望着四周缭绕的云雾,伸手想要抓住这朵“棉花糖”,手指刚碰到云层,便感觉指尖一片虚无,触电般缩了回去。
怎么抓也抓不到,急得它龇牙咧嘴。
李长清遥望城南,华美奢贵的江都太守府。
目光穿破重重虚妄,落在院落中的两道身影身上。
那便是他此行的目标。
朱仕洛走出太守府,立即有两个手下迎了上来。
“怎么样?”
“大人,已经把他们堵住了,就在...”
“好!”
朱仕洛闻言目光大盛,冷声道:
“尽量不要伤及他们的性命,等将其捉到后,我要亲自手刃这三个小贼!”
“是!”
手下躬身而退。
走在冷清的大街上,朱仕洛并未刻意隐藏自己的身形。
相反,遇见熟人,他还是和往常一样,微笑着点头致意。
很快,他身后便聚集了一大批人。
有好事的,笑着高声喊道:
“朱大侠,这是要干什么去啊!”
“诸位街坊邻居。”
朱仕洛满脸笑意,对众人抱拳道:
“昨日,有心怀不轨之辈故意散布谣言,用莫须有的罪名抹黑于我和司马大人,我本不想理会,怎奈对方欺人太甚!”
“几个小贼现已落网,司马大人命我将其捉拿归案,诸位,可有兴趣虽我前去一观?”
“原来如此!”
人群里,立马有人站了出来,大声道:
“我就说,朱大侠平日里积德行善,除暴安良,怎会做出走私军械这样的违法勾当?昨日定是有小人怀恨在心,捏造是非!”
“还好司马大人英明,既然朱大侠相邀,我等岂敢不从?”
此言一出,附和四起。
“白兄说得对!朱大侠和司马大人的人品,人尽皆知,怎会做出如此下作之事!”
“就是!昨日之事甚是蹊跷!现在想来,信上记录的所谓证据八成是歹人伪造!”
“朱大侠,某相信你,愿往一观!”
“敢对我等最敬重的朱大侠泼脏水,贼人可耻!卢某请斩其头!”
朱仕洛听着众人的话,脸上笑意愈浓。
觉得差不多了,面色一肃,伸手虚按,众人义愤填膺地叫喊声渐渐平息。
“诸位,请暂息怒火,听我一言!”
他大义凛然地道:
“对方虽然手段卑劣,诸位皆是明理之人,自不会被一纸虚言所骗,贼寇既已落网,这正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我们都是代表正义的一方,决不能与奸贼同流合污!待会见到罪魁祸首之后,诸位千万不要动手,我们同济镖局自会将其押去府衙定罪,听候太守司马大人发落!”
“朱某保证,太守一定会给我,给大家一个满意的交待!”
他话说完,人群先是沉寂了几秒,继而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喝彩之声。
诸如“朱大侠高义!”、“司马太守英明!”之类的呼喝声接连不绝。
朱仕洛见状,面色如常,心里却不屑冷笑,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行至天际乍亮,红日初升。
众人来至泾水河畔的街旁。
那里,三个衣衫狼狈的年轻人正被一众胸口印着“同济镖局”四个字的武林好手团团围住。
此时,三人身上都有不少或大或小的伤痕,喘着粗气,看样子已是强弩之末。
顾陵和刘子阳一左一右将受伤最重的季天明护在中间。
“老贼受死!!”
刘子阳见到出现在街道尽头的朱仕洛,怒从心头起,不知道哪来涌出一股力气,大吼一声,强提一口真气,头发飞舞间,掌出如龙,朝对方直冲而去。
朱仕洛见状冷笑两声,打了个手势,人潮顿时向两边散开。
他面对汹涌而来的刘子阳,不躲不闪,一个正拳挥出!
下一秒,前者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被强大的冲力裹着狠狠撞在不远处的石墙上,立即昏厥过去。
像死狗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刘兄!”
顾陵勉强将刘子阳扶了起来,伸手在其鼻下一试,感觉呼吸尚存,这才松了口气。
“怎么样...咳咳...”
季天明捂着胸口轻生问道。
顾陵点了点头。
他面色凝重,用宽厚的铁剑拄着半个身子,手臂鲜血淋漓,一边冷静地观察着局势,一边皱眉不动声色地问季天明道:
“季兄,朱仕洛已经现身,看样子是想将我们生擒活捉,道长为何还不出手?”
“咳咳...快了...”
季天明面色苍白,嘴角却微微上挑。
“这都是我的主意...”
“我要让这老贼在最得意的时候,坠入深渊!咳咳咳...”
说着,他拍了拍顾陵的后背,笑道:
“顾兄,你不会怪我吧...”
顾陵看了眼地上陷入昏迷的刘子阳,深深叹了口气。
朱仕洛见这两人死到临头,还有说有笑,不由皱起了眉头。
心里暗骂了一句疯子。
此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街旁,楼中,船上...
到处都是前来看热闹起哄的群众。
朱仕洛见时机差不多了,上前两步,摆出一副大义凛然地神情,对二人沉声道:
“束手就擒吧!”
“朱某刚才没用全力,你们的兄弟还活着,只要你们当着在场江都府百姓的面,自愿伏法,承认自己散布谣言的罪名,朱某保你们不死!”
“呵呵...”
季天明身子一个踉跄,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坐倒在地。
嘴角露出几分讥诮。
顾陵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拔出了铁剑。
这时,有人认出了两人的身份,发出一阵惊呼:
“这两位是津南府季家的‘千机公子’季天明和应天府横江剑派的“开山剑”顾陵!”
“什么?!”
众人闻言大惊。
很快,躺在地上刘子阳的身份也被人扒出。
“大家快看,躺在血泊里那位不是近些年崛起的武林新秀‘分江掌’刘子阳吗!”
“听说他和津南王家的凤凰女两情相悦...”
围观人群又是一阵骚动。
“我听说,这个月底和朱大侠喜结连理的,正是这位小娘子...”
此言一出,便像点燃了导火索,人群登时如滚水般沸腾起来。
无数好事者交头接耳,不出片刻,便已脑补出一段狗血淋头的三角爱情故事。
朱仕洛听着四周愈演愈烈的议论之声,脸色逐渐阴沉,只觉事情有些超出掌控,心里渐渐升起一股烦躁。
正在他准备出手结束这场闹剧之时,天空忽然间风云变色。
泾水河畔,众人衣摆缓缓飘动,碧绿的河水微微皴皱。
起风了...
“快看,那是什么?!”
一声惊叫突兀地响起。
朱仕洛猛地抬头。
却见阴阳交分的天空,一个黑点割破昏晓。
踏日而来!
倏忽间,已至泾水上空。
朦胧的身影映入众人的眼帘。
“那是一个人...”
有人颤巍巍地叫道。
“咕咚...”
吞咽唾沫之声响起,江都府中瞬间安静下来。
方圆十里,针落可闻。
“来了...”
季天明仰头望着那道身影,咧嘴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顾陵盯着天空中如仙的身影,愣在了当场。
朱仕洛抬头,望着那道御剑乘风而来,如日横天的身影,目光有一瞬间的呆滞。
下一秒,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破空。
锋利的真罡穿过他的胸膛,整个剑锋将他的身子如穿豆腐一般,整个戳入大地。
启元七年四月十九日,晨。
一柄最普通不过的铁剑从天而降。
将开脉多年、名震江都的白眉大侠朱仕洛穿膛破腑。
活活钉死在了泾水河畔。
几息后。
江都太守府。
位高权重的江都太守司马彰涕泗横流地跪在院中,嗑头如捣蒜。
腥红的鲜血顺着鹅卵石的缝隙流淌一地。
太守府的上空。
一袭白衣的道人踏剑而立,负手俯视着脚下哭号不休的太守,静静看着他的表演。
“神仙老爷,神仙老爷饶在下一条狗命!”
司马彰沙哑凄厉的哭喊声响彻整个府苑,汗水、血水、泪水混着泥土涂了满脸,披头散发,犹如猪狗一般。
其身后,跪着一众家眷,皆面色惨白。
“神仙老爷,在下愿献出全部家当...对了,对了,这官位,这太守官位,在下也愿献出!只要您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让在下做什么都行啊...”
司马彰扯着嗓子大喊着,一股恶臭从他崭新的官服下流出。
李长清却一言不发。
“你...你这贼子!你不能杀我!”
司马彰忽然语调一改,色厉内荏地大吼:
“本官乃当朝右相嫡子,江都府太守,你若是杀了我,司马氏定会叫...”
剑光闪过,鲜血迸溅!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下一刻,一颗血肉模糊的头颅从脖子上滑落。
在地上滚了两圈,落在了草垛之中。
“聒噪。”
淡漠的声音从上空飘来。
江都府的一处小巷中。
顾陵包扎完伤口,对身旁的季天明苦笑道:
“季兄,某总算知道为何你一直有恃无恐了...”
他想起刚才的惊天的一幕,激荡的心绪到现在也久久不能平复。
“某之前还以为道长是某位隐世不出的宗师...没想到,道长竟然是...”
“嘘...”
季天明虚弱地靠着墙,咳嗽了几声,笑道:
“小心隔墙有耳...”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一个檀木小盒打开,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捏出两枚晶莹剔透的薄片。
一片放入自己嘴里,一片给还在昏迷的刘子阳服下。
“这是...道长的灵药!”
顾陵惊道。
服下花瓣,季天明脸色逐渐红润,点了点头道:
“这是我用一些东西和道长换来的,只有三片,咱们兄弟三人一人一片,有了它,关键时刻能保住性命!”
说完,将木盒递了过去。
“这是你的。”
有道是,西北起黑云,骤雨入千户。
很快。
白眉大侠朱仕洛和江都太守司马彰的死讯便如一股风暴,迅速刮遍了大江南北。
与此同时,随着朱仕洛的死,偌大的同济镖局树倒猢狲散。
朱仕洛和江都太守司马彰这些年私下里做的见不得光的勾当,也终于纸包不住火,随着镖局的崩塌被知情人士爆料了出来。
顿时在民间引起轩然大波。
白眉大侠的名声瞬间从之前的万人尊崇,变成了人人喊打街头臭老鼠。
各种恶名接踵而至。
可想而知,随着时间的发酵,会有无数逐利者闻风而动,汇聚江都,企图从朱家这头凉透了的老虎身上狠狠撕下一块肥肉!
从此以后,朱家算是彻底完了。
不过,相比两人的死讯,还有一则更为震惊的消息。
那便是神仙降临江都府!
现在,整个宁州的市井都在传言,朱仕洛伤天害理,惹得老天爷大怒,所以派神仙临尘,施以天罚!
随着事态的愈演愈烈,传言也愈发离谱。
有人说是剑仙下凡,斩恶锄奸。
还有人说是天尊转世,更有甚者,说是当天江都府崇圣塔有佛光闪耀,应该是佛祖亲临...
一时间,各种离奇的传言便如雨后春笋般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
只有稍微懂行的武林中人才知道,神仙什么的不过是市井小民的没见识的愚传。
据几位江湖名宿猜测,当天杀人的那位,威势通天,八成便是传说中号称陆地真仙的先天大宗师!
并且按照当时目睹之人的描述,那位先天大宗师很可能就是当世“一道一僧,一拳一枪”四位大宗师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一道”!
对于这个猜测,有人兴奋,有人恐惧,有人怀疑,有人向往,有人不屑...
京都府。
皇苑禁地。
锦绣宫。
年仅十五岁的顺康帝正在聚精会神的练字。
忽地,一个瘦小的小太监风也似的跑了进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顺康帝被人打扰却丝毫不恼。
“平身。”
停下笔看了来人一眼,笑道:
“小春子,发生什么事了,这么着急地跑来找朕?”
“陛下,出大事了!”
小春子急忙起身,跑到御桌前,也不客气,提起紫砂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御茶,咕嘟咕嘟喝了个饱,伏在小皇帝耳边道:
“江都府太守司马彰在家中被人杀了!”
“什么?!司马彰死了?!”
顺康帝大惊,而后面露喜色,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死得...”
“咳咳...”
小春子拼命朝他使眼色。
“啊…奥...”
小皇帝醒悟,及时止住笑声,皱起小脸,努力摆出一副勃然大怒的表情,斥道:
“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刺杀朝廷命官!”
“回禀圣上,据侦查司禀报,行凶者是一位先天大宗师!”
“先天大宗师?!”
顺康帝表情一滞。
“回禀圣上,侦查司的奏折上说,那位先天大宗师先是在江都府泾水畔一剑钉死了白眉大侠朱仕洛,又踏空来到太守府上,将江都太守司马彰一剑枭首,之后飘然离去,全程视太守府外的千军万马如无物。”
小春子说完,殿中陷入了沉寂。
“陛下?”
小春子等了半晌,始终不得皇帝回话,疑惑地抬起头。
却见龙座之上,小皇帝正出神地望着殿外湛蓝的天空。
目光中尽是无限的向往。
而让小皇帝想入非非的先天大宗师,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李道长。
此时,已携季天明三人乘一叶扁舟北上,踏上了回程的路。
行不过三日,嵯峨山便近在眼前。
这正是: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