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日落西山,京都府并未因夜晚的降临而陷入沉寂,反而愈加喧闹,灯火成群,映亮了城中每一处角落。
烟火盛会,这种绚烂的场景在上京可不常见,若非太后圣寿,也就只在除夕夜当晚才能得见。
更何况,这一次的规模将空前绝后。
东南西北四个城门口的告示早就贴出来了,此次烟火盛会将会从戌时开始,持续到巳时,整整一个时辰。
听说届时,太后、皇上和后宫的一众娘娘都会摆驾临福宫,欣赏烟火,与民同乐。
不仅如此,为了给烟火盛会预热,城南城北城东城西都会举办夜市灯会。
无愧是全城人民的狂欢。
酉时时分,小姑娘总算收拾妥当,和在门外等候多时的李长清、元宝汇合,一同迈出了客栈的大门。
此时的京都府街头,到处张灯结彩,各家各户的门前都挂着彩绦和红灯笼。
大街小巷人头攒动,车轿往来如龙,不时有带着鬼怪面具的童子成群结队地嬉戏穿游。
道旁两侧的楼阁上,更有那笑靥如花的歌女,青衫磊落的文士,掣刀豪饮的江湖侠客...
谈笑声、嬉戏声、唱曲儿声、琴瑟声,甚至还有那若有若无的女子旖旎的轻吟...
种种声音浑在一起,酝酿出一副浮世盛况。
李长清负手在街头踱步,嗅着面前浓浓的烟花气息,欣赏着眼前的一切,莫名想起了一句诗:
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qu)。
“广寒应寂寞,避世不足夸,唯有亲身融入这盛世繁华,方才算是真真正正活在人间啊...”
他颇为感慨。
正兴奋地东瞧西望的陆芊儿听到师兄的话,好奇地仰起头,娇俏可人的小脸上露出些许不解。
“师兄,你说得好深奥哎,芊儿怎么有些听不明白?”
道人笑而不语。
御河,是大河的一条支流,从京都府城南流过,一直汇入燕水。
烟火盛会观礼的地点,便是位于御河旁的四季园。
四季园始建于泰景帝宣和十二年,至今已有六十多年的历史,是一座古典的皇家园林,按照四季共分为春花、夏荫、秋韵和冬凝四园,景色宜人,歌舞妖娆。
其中,春花园:桃红柳绿春风爽,花楼玉液酿琼浆。
夏荫园:垂柳罩荷水面齐,梨园豫曲乾坤戏。
秋韵园:芦花飞雪云秋月,木栈曲桥映团圆。
冬凝园:回廊仙台望舟舫,红梅翠竹傲冰霜。
四园风景秀丽,各具千秋,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乃是大梁乃至天下一等一的园林景光。
若不是此次太后寿辰,皇上龙颜大悦,特许城中百姓不分贵贱,皆可进园观礼,寻常人恐怕一辈子也进不去这座天下闻名的皇室园林。
“师兄,这里有好多人!”
陆芊儿站在御河桥头,望着四季园入口处往来络绎的人流,忍不住惊呼出声:
“怎么进园还要排队呀?”
“吱吱?”
元宝也疑惑挠头。
“当然是因为要交入园费了。”
“治安费、维护费、烟火费、表演费、灯烛费等等等等,这些可都是白花花的银两啊!”
李长清笑道:
“芊儿,虽然没有身份限制,不论是王公贵族或是贫民百姓都可以进园,但总归是要交钱的。”
他耸了耸肩。
“四季园这种大梁有名的5A级景区,除了节假日,要买票才能进去,懂了吧?”
“啊?”
小姑娘有些傻眼。
师兄你在说什么?
“不懂也没关系,跟我来。”
李长清招了招手,领着小师妹来到园前。
望着前面乌泱泱的人群,他嘴角一勾,轻轻一笑,然后...
乖乖排起了队。
文明守序,从我做起。
足足排了半个时辰的队,李长清终于买上了票,花了整整三两半银子,买了两张成人票一张儿童票。
万万没想到,竟然是按人头收费。
意思是元宝还算是个人的嘛?
元宝:李长清,你他喵...
哦,真不是啊,那没事了。
朝廷举办的灯会,外面街市上的果真没得比。
不论是花灯的种类样式,还是灯会歌舞的规模,都远远超过后者,街头的小型灯会在它面前,便如同家雀遇上了凤凰,卑微到尘埃里,只能自惭形秽。
一入园内,首当其冲的就是一座足有十几丈高,三百五十六步阔的鳌山,上挂彩灯结绳,下有曼歌妙舞,极尽辉煌。
这所谓鳌山,其实便是一座状似巨鳌的高台,上面悬挂着数百盏花灯,中间竖着两条鳌柱,一眼望去便如同一座由灯盏组成的小城。
从鳌山下穿过,便算是彻底步入了四季园内。
花园水榭,宝车玉林,灯分五彩,烛映日月。
远远看去,恍如仙境。
正应了那首诗:
锦里开芳宴,兰缸艳早年。
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
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
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
陆芊儿自小在山上长大,长到十五岁也不曾出过嵯峨山一步,直到被师兄治好了顽疾,才终于寻得机会下山入世。
松石竹溪虽好,云淡风轻虽妙,但日子久了自然也就腻了。
此时猛然见到如此繁灯花市,怎能不心动,如何能不心喜?
小姑娘便如一只重归山林的乳燕,流连忘返与楼阁灯盏之间。
她头一次知道,原来山外的世界是如此的美好!
李长清负手跟在后面,默默地看着小师妹笑逐颜开的可爱模样,听着她银铃般的脆笑,心慰意足之下,丰神俊朗的脸上也不由露出由衷的笑容。
师妹开心就好。
他已经有很久,没看到过师妹如此开怀的笑容了。
人心险恶,世事无情。
山外的世界虽没有你想的那么美好,表面的繁华下甚至是暗潮汹涌,遍地阴云。
烧杀抢掠,勾心斗角...
人世间还有许多你永远也不会想到的血腥与残忍。
但只要有师兄在,呈现给你的便永远都是世间美好的那一面。
有些东西,还是永远都不要知道为好。
他想着。
“师兄,干什么呢,快来和芊儿一起来比赛猜灯谜!”
小姑娘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了头,两只圆月般的大眼睛映出漫天星火。
“呵呵,小丫头,这你可就挑错对手了,师兄我对猜灯谜这方面可是把握的死死的!”
李长清微微一笑,迈开大步朝前走去。
“待会输了可不要哭鼻子!”
“哼,芊儿一定会赢哒!”
小姑娘挥舞着粉拳。
半刻钟后。
“啊~又输了,可恶!”
陆芊儿咬着粉唇,跺了跺脚。
“放弃吧,你赢不了的!”
李长清插腰哈哈大笑,得意地拍了拍她的香肩,劝道:
“芊儿,听师兄一句劝,灯会上的东西都是虚拟的,猜灯谜的水太深,说白了输赢无所谓,主要是,孩子,你把握不住啊!”
“可恶!”
陆芊儿十分不甘心。
“是不是很不服?”
小姑娘用力点了点头。
“是不是很想赢?”
“嗯!”
“好。”
道人咧嘴,把肩头正在抓彩带的小猴子拎了起来,随手放在了地上。
“先打败它再说吧!”
陆芊儿、元宝:?
两刻钟后。
“我宣布,此次四季园猜灯谜大会,最终的胜者是———”
李长清将手指向了身旁。
“元宝!”
“吱吱!”
小猴呲牙咧嘴地举起了双手,兴奋地蹦跳起来。
在它身后,陆芊儿垂头丧气,嘴里不停抗议着:
“这不公平,元宝明明不会说话...”
“输了就是输了,不要找借口。”
李长清同情地看了她一眼,悠悠叹了口气:
“唉,说实话,芊儿,就你这个智商,基本也就告别‘猜灯谜’了,还是让师兄给你出几个简单的脑筋进转弯吧!”
陆芊儿恼羞成怒,正要反驳。
却忽然看见道人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小姑娘一愣,而后有些紧张地问道:
“怎么了,师兄?”
李长清没有说话,而是做了一个跟我来的动作,然后转身向一处角落走去。
陆芊儿和元宝面面相觑地跟了上去。
四季园一处人烟稀少的角落里,三道高矮胖瘦不一的身影正秘密地从花丛中艰难穿行。
打头的那个又瘦又小,佝偻着身子,手脚异常灵活,轻而易举地跨过半人高的梨木篱笆,率先跳到了园中,然后几步窜到鹅卵石小道旁,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待确认无人路过之后,明显狠狠松了一口气,转过脸捏着嗓子朝身后的两个同伴细声细气地喊道:
“两位主子,一切安好,可以动身啦!”
他说完,花丛中前后传出两声应喝,听动静,似乎是一男一女。
第二个翻越篱笆的是个小胖墩,身量不高,肚子浑圆,戴着小帽,穿着蓝色的宫服,一副小太监的打扮,看模样,胖得连走路都成问题。
此刻见轮到自己了,顿时兴奋地摩拳擦掌,用白嫩嫩的小胖手撑着篱笆,由于太胖腿抬不起来,只得咬牙发力,想将身子撑起来。
无奈实在太重,用出了吃奶的力气,两只胖脚还是扎实地杵在地上,怎么抬也抬不起来。
身下的篱笆被他压得吱呀作响,让人看了不得不担心它是否还能支撑得住。
之前看同伴翻得轻松,小胖墩还以为翻过这篱笆只是举手之劳,没想到却卡在原地动弹不得,急得满头大汗,回过头哭丧着脸对身后哀求道:
“好妹妹,兄弟没力气了,你行行好,快过来帮为兄一把!”
接着又朝正在望风的瘦小的同伴喊道:
“小春子,你也过来帮...帮忙!”
“是!”
那小瘦子闻言应了一声,一溜烟儿跑到了篱笆前,两只手拽着小胖墩儿的衣服,用力向上拖拽。
“真拿你没办法,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哥哥!”
身后传来一个黄鹂般清脆悦耳的女声,声音中满是无奈。
接着,一双细腻如脂玉的小手托着小胖墩的屁股,轻轻一推。
只听“哎呦”两声,小胖子如同一根被突然拔出来的萝卜,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越过藩篱重重坐在了小瘦子的身上。
然后两人便觉眼前一花,娇小玲珑的身影如灵猫般翻过篱笆,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草坪上。
她睥睨着呆呆坐在地上的胖瘦二少年,冷哼一声道:
“你们两个大男人真是没用,还不如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两人不答,只是张着大嘴,呆呆地望着她。
“看什么看,还不快起来,一会要有人来了!”
二人依旧没有言语,似是已经傻了。
小姑娘秀眉一皱。
“喂,你们两个,发什么神经?”
“妹...妹妹,你...你身后...”
小胖墩一个激灵,伸出兰花指,颤颤巍巍地指向她背后。
“有...有...”
小姑娘闻言俏脸一白,猛地回头看去。
只见不知何时,她身后竟多出了两个人!
在远处灯火的映衬下,一高一矮两道黑影如鬼似魅,两道清冷的目光正幽幽地盯着自己。
“鬼啊!”
刺耳的尖叫响起。
小姑娘惊吓之下,从地上蹦起两丈多高,踉跄着向后退去,啪地一下靠在了篱笆上,后背与冰凉的木栏紧紧地贴在一起。
“嚯,好俊的轻功。”
突然出现的两人中,那个身形清癯的人影,也就是李长清,见状象征性地鼓了两下掌,目露欣赏。
“师兄,他们三个是...”
“小太监。”
道人接过话茬,笑语吟吟地望着面前三个惊慌失措的少年,和善地问道:
“你们三个小太监,不老老实实在皇宫里边待着,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莫非是在宫中混不下去了...”
他眯了眯眼,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想要偷偷溜出城去?”
三人小脸一白。
“你,胡...胡说!”
小胖墩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拍去衣服上的泥土,勉强维持着脸上的镇定。
“我...我们只是在皇宫里待久了,闷得慌,出来透透气!”
说完,他自觉很有道理,用力点了点头。
“嗯,就是这样!”
“没...没错!”
少了小胖墩的“压榨”,小瘦子顿觉身子一轻,灰头土脸地从草坪上一跃而起,伸手把小胖墩护崽儿似的护在身后,警惕地盯着道人,捏着嗓子喊道:
“不管你是什么人,识相的就赶快离开,刚才发生的事最好当作没看见,否则,否则...”
“否则就把你也抓进宫去,阉了当太监!”
这时,小姑娘也匆匆赶到,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凶巴巴地盯着突然出现的两人嗔道。
月色下,三个少年紧紧靠在一起,影子被拉得老长。
齐齐注视着身前的李长清,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那神情,就像是三位手持宝剑的勇者,正在讨伐囚禁公主的恶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