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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磨镜春闲看落花(五)

画妖师 小鸽哥 4403 2024-07-16 20:55

  

李思俭望着李蝉的背影,皱起眉头。

  

不光李思俭,其他画师心里也不太舒服,这后生起先态度谦逊,到现在,却看得出底细了,他内心颇有些孤傲,不然,也不至于一直不参与议论,到最后还阻止那位老画匠刮取颜料,抛下一句话,便沿宫墙独自观画去,显然没把人放在眼里。

  

众人一下安静下来,没人叫住李蝉,只是纷纷去看曹赟。

  

曹赟背着手,沉吟半晌,说实在的,李蝉叫他捉摸不透,可想到那天云泥社里徐应秋、苏向等人对那幅猫戏烛图的交口称赞,他扶了扶幞头,对众画师说:“那就等等吧。”

  

“既然曹总管说了,那就等他回来主持大局吧。”

  

刘建睨对诸画师笑道,引来一片“也好”,“乐得清闲”的回复。

  

在场的画师都过了意气风发的年纪,不至于因为一个年轻人的傲气真的心生怨怼,一时的不快过后,反而感到有些亲切,列位画师在画坛里都是颇有声名的,谁还没傲过几回?

  

李蝉沿宫墙由南向北,一路观摩丹垩上的壁画,从青牛、服留鸟,到各类龙兽、鸾鸟、狮虎、象豹,起先看得慢一些,到后来也就越看越快,脚下的步伐也愈发顺畅了。

  

李承舟的画道已经神乎其技,各派画风在他手下水乳交融,半点儿也不突兀。其实李蝉的画艺,到了移神定质,也可以触类旁通,对各派画风信手拈来,论“技”,也不比万灵朝元图差,只是论道么,就差了一个境界了。

  

整个宫城周回八十余里,李蝉从东宫出发,一路观摩墙上壁画,对外界变化浑然不觉,纵使路过东宫北面那座玄都盛景之一的绛雪轩琉璃花坛,也不曾投去目光,海棠和太平花落在脚边,被靴底碾成碎片,脚步也没有停顿地走了过去。

  

日晷在太极宫前的石盘上爬了一周,太阳渐被殿顶的鸱尾吞没,继而冷月又在掖庭上方的夜幕上现踪。

  

三名曹赟派来的宿卫在黄昏时挡住了李蝉的脚步。

  

迫切想要修复壁画的行宫总管希望李蝉能给出一些切实可行的办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故弄玄虚。就算要通过观摩万灵朝元图熟悉李承舟的笔锋,看了一天也看够了吧?

  

离圣人西行的日子,已经不到十天了。

  

李蝉只是驻足对三名宿卫行礼,笑道:“快笔画不出锦绣图,心急绣不成牡丹花啊,烦请列位给曹总管带句话,既然把事情交托给我了,便为我行些方便吧。”

  

三名宿卫禀报后,曹赟皱眉良久,终究没有阻止李蝉,只是,环墙而行的那道身影背后又多出了三名远远跟随的宿卫。

  

对血气练到极高境界的武人来说,几日不眠不休都不算难事,一次月落日出之后,三名宿卫换了班,只有李蝉依旧在观画。

  

得月楼上的一壶酒很快就喝完了,侍卫又把各类菜肴送上楼顶,临走前,有侍卫没忍住偷看了吕紫镜一眼,虽然这位磨镜老者看起来无甚出奇之处,但能让日理万机的镇西王如此陪同的,一定是比万机更重要的人。

  

被温盘留住热度的菜肴在高处的凛冽春风里很快又变得冰冷,韩克已经在楼顶陪了吕紫镜三天,但吕紫镜没有离去的意思,他也就一直在这守着。

  

吕紫镜手里的那面铜镜已磨得清亮,无论朝晖夕阴还是云卷云舒都映得纤毫毕现,他捧着铜镜坐到桌边,打量里面那个漫步在宫墙下的年轻人,三天过去,他快走到尽头了。

  

曹赟心里一直对那个来历神秘的年轻画师抱有期待,但他已经无暇把时间浪费在他身上,三天过去,众画师就复原苍狴图的议论逐渐有了结果,诸位画师在纸上画出草图,互相应征补充,最终又各自画出一幅苍狴图。

  

清晨,东宫里设起一座孟章神君神坛,灵祝开坛祭祀,上表疏文,将六幅画投入鼎内,最终五图焚尽,只有刘建睨画的那一幅苍狴图留了下来。

  

神坛边,曹赟端详着刘建睨的苍狴图,终于松了口气,六个技艺纯熟的老画匠,就算顶不得一个画圣,但群策群力之下,也差不了太多了,这幅苍狴图几经映证修改,已和他记忆中的那幅苍狴图相去不远。

  

想到那个沿墙而去的身影,曹赟心里隐隐还有期待。

  

众画师眼里这位来历不明的年轻画师已消失三天,虽然一开始像是去观画,但众人大都以为他在观画途中见识了画圣的技艺后感到高山仰止,自觉离去了。

  

只有曹赟知道,李蝉三天里,除了偶尔停下来休息饮食,一直都在看画。

  

但圣人西行只剩七天,李蝉就算回来了又能做什么,便请刘建睨主笔,众画匠辅助,行宫里的庶务架起木台,便准备从上方开始修复苍狴图。

  

一个身影在此时从南面沿着东墙走来,主笔的刘建睨最先看到那道身影接近,此时李蝉的脚步已经十分轻松迅捷,他正看着画,一抬头看见苍狴图边搭上了木台,连忙喊了一声:“等等!”

  

众画师面面相觑。

  

已上了木台的刘建睨提着笔,正等着下面的人把装颜料的陶盏送上去,一时停住了笔,梯下的人也停住了脚步。

  

李思俭疑惑地看向曹赟,“他怎么还在?”

  

曹赟看着李蝉走过来,做了个画圈儿的手势,低声道:“他沿巽宁宫走了一圈。”

  

李思俭一愣。

  

说话间李蝉已接近了,对众人拱手笑道:“看来诸位等的不耐烦了。”

  

“说不上等。”那位翰林图画院的老画匠笑了笑,“只是没想你竟然还在,不过也正好,眼下建睨已作好草图,你倒也不用费心主持了。”

  

老画匠笑中带刺,李蝉沉吟了一下,对台上的刘建睨道:“先生能否给我一个机会?”

  

刘建睨打量着李蝉,又看了看李蝉的来处,迟疑了一下,说:“你要做什么?”

  

李蝉转而向边上的曹赟道:“还请曹总管命人备纸。”

  

曹赟看向木台上的刘建睨,犹豫片刻,对身边的人扬了下下巴,示意他照做。

  

侍卫很快从神台旁拿来一叠纸,李蝉瞥了一眼,笑了笑,没说什么,接过几张纸铺在地上,不理会旁人为何不用桌子的质疑,提笔蘸墨,画了起来。

  

先是青牛与服留鸟,再是随兕、玄虎、摇尾、敦圄。

  

一张纸画了六只神鸟异兽,画第七只时纸便尽了。

  

曹赟一下反应过来,连忙喊了一句续纸,见捧纸的人还愣着,一把夺过来,把一张麻纸铺到李蝉的画纸边上。

  

李蝉挥笔泼墨,一张张画纸出现在地上。

  

神台上的画纸不够用了,又有人去库房拿纸。

  

众画师神情逐渐惊愕乃至于震撼,只见那一张张纸接续起来,是从苍狴图起始,由南向北,完全与壁上图画无二的一幅万灵朝元图!

  

年轻画师全神贯注低头作画,未曾再抬头看宫墙一眼。

  

“巽宁宫周回八十二里…”刘建睨嘴唇嗫嚅,“他能记得几分?”

  

李思俭喉头动了动,看着李蝉已画了千余壁画兽,“总归没法…没法记全吧?”

  

两个时辰过去,众画师的表情从惊愕到挫败,又到艳羡,再到之后,只剩下钦佩和感慨了。

  

地上的纸铺了白茫茫一片,曹赟已无处落脚,他看了看诸位画师,喃喃道:“此情此景,如在梦中。”

  

黄昏的得月楼上,韩克站在云阑边遥遥俯视霞色下的东宫,一时竟像是忘了自己是来守着吕紫镜的。

  

楼里,吕紫镜捧着铜镜,清亮的镜面上,那个专注作画的年轻人一笔一划,画尽了图上万灵,最后一笔收起,正要落下,却又悬停在纸面上不动了。

  

壁画周回一圈至此,万灵之中,唯独只缺那幅苍狴图了。

  

吕紫镜看着那支久久不落的笔,过了十余个呼吸的时间,他突然移开目光,不再看铜镜,扭头瞥向巽宁宫。

  

白茫茫的纸海墨兽间,李蝉心领神会地抬起头,看向朱墙上那幅损毁的壁画。

  

壁上被雨洗去的模糊青痕,逐渐浓郁、浮动。

  

边上的神鸟异兽敛翅、昂头、抬足、甩尾…

  

全都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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