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章 天堂中的恶鬼
间章天堂中的恶鬼噼里啪啦——
门外传来了翻箱倒柜声。
男孩蜷缩在被子里。
幽蓝的光芒映着他的脸,那是个旧式的电子相册。
手指一页一页翻动。
画面中,高大帅气的是爸爸,青春靓丽的是妈妈,活泼可爱的是我…至于那个总是颤巍巍的,小心翼翼的躲着镜头的小姑娘,据说,是姐姐。
在我出生不久后,她被爸爸送给了灵能教派——妈妈是这么说的。
我们有一天会再见面的——妈妈也是这么说的。
手指一页一页翻动。
从最后一张,往前翻。
他翻得越来越慢,眼睛在画面上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最后一张照片,是姐姐被送走的几天前,妈妈抱着我,爸爸牵着姐姐,一家人站在门前…爸爸的脸色有些暗黄,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但他脸上始终还保持着笑容,男孩极少见到那种笑容。
然后便是妈妈大着肚子躺在床上,爸爸的耳朵紧紧的贴着她的肚子,作出一副鬼脸,画面远处,姐姐笑得露出了蛀牙。
接着是姐姐爬在地上,牙牙学语,爸爸妈妈蹲在远处,脸上洋溢着笑容,眼睛里有抹不去的惊喜和悸动。
妈妈怀姐姐的时候…
还没有姐姐的时候,爸爸妈妈一起装修房子,刷墙的腻子抹得满脸都是…
最后便是…
他们青春年少,站在一望无际的,妖冶而美丽的,罂粟花海中。
手指挥空,没有了。
男孩的嘴角扯了扯,也不知是个什么表情。
无论任何人看到这些,都会说:呀!这是幸福快乐的一家!
——骗鬼去吧!
噼里啪啦叽里呱啦门外的响声愈大了。
哦,爸爸妈妈又在吵架了啊。
自他记事起,就是这个样子,从未改变。
爸爸罂粟成瘾,一番吞云吐雾之后,便瘫软在地上,两眼迷离的看着天花板,神情陶醉,无欲无求…
他不事劳动,全靠妈妈一个人在支撑,养家尚有余力,但是…如果要养一个无底洞…
这个富裕的家很快破败了下去。
妈妈说他没出息,三角洲的人都知道,这东西不能沾,他受不得说教,干脆搬了出去,很少回来,如果回来…
一定是要钱。
噼里啪啦叽里呱啦哦,他们又打起来了啊。
打就打吧。
我习惯了。
——并非没有尝试过去改变,每一次男孩都会和爸爸说‘你不要再这样了,我们一起好好生活不好么?’
每一次爸爸都会信誓旦旦:‘我保证,我向你保证,下次绝对不吸!’
谎言撒了一千次,就不是谎言了,因谁也骗不过,谁都不会信。
男孩裹了裹被子,把整个头都塞进被子里,将相册调到最后一页,继续翻看。
他无力改变。
只能看不见。
但是这天晚上,外面的动静要格外大。
他听到了重物磕碰在门板上的声音,伴随着尖利的呼号与求救,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挠他的门,嘎吱嘎吱的…
妈妈在求救,我很害怕。
蒙着被子,缩成一团。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明明相册上的家是如此美好,是因为他们更喜欢姐姐?现在姐姐不在了,他们不喜欢我。
人在久受欺压而又无处发泄后,并不能学会理解与原谅。
只有怨恨。
噼里啪啦叽里呱啦挣扎声,呼救声,愈加高昂了。
某一个时刻,男孩的心底涌起了一股阴暗的火焰,他嗖的跳出被子,打开门——扭打作一团的爸爸妈妈滚了一地。
爸爸掐着妈妈的脖子,就要把她掐死了。
男孩并未理会两人惊愕的目光,只是扑了上去,随手抓过地上的注射器…
“让你打她!让你打她!让你打她!”
手臂不断起落,温热的液体喷溅在了脸上。
这一切来得太快,太急,仿佛当他打开那扇门时就已打算好怎么做,没有任何人来得及阻止,又或者精疲力竭的两人已经阻止不了…
当爸爸捂着咽喉缓缓倒下时,他眼中的疯狂终于消散了,露出了那么一丝痛苦与欣慰,男孩似乎听到了三个字:
“对不起…”
妈妈把他抱进怀里,瑟瑟发抖。
一个耳光结结实实的甩在了脸上,妈妈抓着他的头发,把他的脸不断往桌上砸去,砸得他鼻青脸肿,鲜血直流。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你忘记了你爸吗!?你忘记了你爸是怎么死的吗!?”
“你!你!你…为什么要吃这个啊!??”
她歇斯底里的叫着,用尽全部力气,仿佛真要将他杀死一般捶打着,可因为操劳而变得枯瘦的身体里本就没有多少力气,打着打着便停了下来,瘫坐在地,呜呜的哭着。
我…我在做什么我…我爸是怎么死的?
我…我为什么要吃这个?
——这些,这些都不重要啊!
男孩眼神迷离,靠在桌子旁,微张着嘴,看着天花板,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然后脸上的血便流进了嘴里…他感觉不到这一切,与精神都不再会痛苦。
手掌摊开,锡纸与白色粉末散落在地。
是的,一切都不重要。
像是漂浮云端,原来…变成风,是如此舒服。
我,我飞起来了。
飞啊,飞啊,飞啊,一直飞到遥远遥远的过去,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出生,这一家人还很幸福快乐。
第一次尝试,是爸爸死掉一年后。
你问为什么?
因为太容易了啊,我一家都是种这个的,我想得到这东西,太容易了。
而且,我真的很想明白。
它为什么会有那么大魔力?
能把活人变成恶鬼,让一个幸福的家庭支离破碎,就不能克制一下么?人是那么聪明的东西,知道它不好,就别碰了啊。
我想试试,我不相信,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爸爸的死,肯定是怪他自己,不怪这个,更不怪我,对,不怪我。
其实第一次的感觉并不好,头晕,想吐。
你很清楚的明白,这东西没意思。
但不知怎么的,就是,就是…就是莫名其妙的想再试试。
然后便又试了第二次、第三次…
再然后…
再然后我便飞起来了,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我,我已经到了天堂!
在天堂里的人,怎么会是恶鬼呢?
‘你就是他们的队长?’
‘是鸭是鸭!’
‘你很厉害。’
‘大神你叫什么名字?我该怎么称呼啊?’
‘名字?名字不重要,你就叫我克莉吧。’
安东尼是个很好的人,和他一起玩游戏很开心。
小时候,每当爸爸妈妈开始争吵,除了躲在被子里看照片,他也会看线上职业比赛,看着那些明星选手在另一个世界呼风唤雨,看着他们受万人瞩目,永远有享不尽的鲜花和掌声,那时在他心底就有一个念头…
我也想,成为那样的人,对,这就是我的梦想了,成为世界上最厉害的步兵艺术职业选手,这是我的梦想。
但是很可惜,他并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这游戏玩了七八年了,他仍旧是个菜鸡,直到那一天,那一天他驾着云彩从天堂莅临人间,迷迷糊糊间插上了脑机接口,登录游戏的一瞬,世界变得清明起来,时间与空间,都变慢了。
是的,绝世天才克莉奥帕特拉,是假的。
唯有当他吸了两口之后,他才能摸到梦想的倒影。
不过这没关系,你看,现在他们也会围绕在我身旁,叫我大神呢。
虚荣给了他自信,让他在虚幻的世界里变得开朗活泼起来,他不再是那个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小男孩了,他是聚集女皇克莉奥帕特拉。
渐渐的,他认识了更多的人,拥有了更多‘朋友’,他们都围绕着他,仿佛众星捧月,对,就是这种感觉,这就是我的梦想,哪怕不必成为职业选手…
“我们要不组个战队吧,克莉,最后一轮线上积分赛半年后就会开打…”某一天,安东尼这么说。
“不了,安东尼。”
克莉登出了游戏,那一刻,全身上下仿佛有千万只小虫子在钻。
阴冷的地板上,他扭曲,打滚,恨不得撕开自己的身体,把每一片血肉搓揉碾碎。
往常,他会疯狂的给妈妈发消息。
“妈妈快回来!”
“妈妈求求你了!”
“妈妈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但是这天晚上,炼狱般的折磨中,他稍稍…忍耐住了那么一点点。
脑子里有另一个想法,另一个变成风飞上云霄之外的想法。
我真的,想成为职业选手吗?
小时候,每当爸爸妈妈争吵一夜,爸爸抢了钱摔门而去后…
第二天,他总会给克莉买些礼物回来。
吸饱之后的他会展露笑容,就像个最好的父亲,这个时候,克莉就会对他说那句‘爸爸你不要再这样了,我们一起好好生活不好么?’
爸爸永远信誓旦旦,而妈妈,则永远冷眼旁观。
她从未劝过爸爸一句。
因为她再了解不过了。
不可能的。
绝不可能。
所以在得知克莉也染瘾之后,她也从未尝试过让他戒断。
“儿子,你别怕,妈妈一定会让你快快乐乐的活下去的。”
只要有足够的金钱,它并不会那么迅速剥夺你的生命,只会让你从内而外,渐渐…
那些过早逝去的成瘾者,无一不是失去了经济支持,在你开始无法获得它时,它便会迅速杀死你——比什么都快。
就像克莉的父亲一样,十几年了,他最终是死在儿子手里的。
所以,只要更加努力工作,加倍努力工作,十倍努力工作…像供养他的爸爸一样供养他…他,他也能长命百岁。
妈妈越加瘦削了。
这一家人所拥有的田地本就不多,如果不沾这东西,倒也算小富即安,可若是沾上了…
行情一年比一年差,收入一年比一年少,本就被爸爸压榨到了极致,而后克莉又开始…如今已五年过去,妈妈拼尽全力的维持着他的需要。
这天晚上,妈妈只带回来了少少的一点。
“儿子,三角洲正在进行农业改革,我们的牌照…”
克莉并不在乎那些。
他一个字也没听到。
他在天上,自由飞翔。
接下来的时日里,克莉再也没有联络过安东尼,他已认清了那个现实。
不管自己是不是真的想成为职业选手。
不可能的。
他更加担忧的,是自己的口粮。
妈妈回来得越来越晚,可奇怪的是,她穿得却越来越妖冶,房子也早就买了,两人搬到了一片香蕉园附近,嗯,这里是贫民窟。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越来越不够了…
以前妈妈带回来的量足够他支撑两天,后来变成了一天,再到现在,连一晚都过不了了。
后半夜他发作起来,又哭又叫,凄厉得像个真正的鬼。
妈妈流着眼泪抱着他,便被咬的遍体鳞伤,一开始,克莉还会道歉,可是后来…道歉多了,便也无所谓了,他已不再感觉得到爱,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他甚至都无法快乐。
世间所有的快乐,统统都被它带走了。
直到这一天。
这一天,妈妈出去了整整两日,克莉痛苦得把自己抓得满身伤痕,他一次又一次那头撞着墙,洁白的墙壁上涂满了血,他甚至用牙去咬门上的锁,崩掉了两颗牙齿。
哭号惨叫得撕裂了声带,吐出带血的口水。
然后,就在他想要用针头插进自己的鼻孔,来一个彻彻底底的痛快时。
门,开了。
妈妈站在门口,满面愁容与憔悴。
他不顾一切的冲上前去,撕开妈妈的衣裳,翻遍她全身上下的每一个角落。
“给我来一口,再给我来一口!”他疯狂的叫嚷着。
妈妈一下子痛哭出声:“妈妈没有了,妈妈真的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听到这话,他的整个脑子都炸开了,心底仿佛又有什么阴冷的东西涌了上来,和上次一样,不,比上次更加强烈,更加暴虐,那股寒意彻彻底底的占据了他的身心。
“再给我一口啊啊啊啊啊啊!!!!!”
他将母亲扑倒,重重咬在她胸前,直到将整个乳房都咬下,那些甜腥的液体混杂着皮肉在他齿间溢出…
他掐住了母亲的咽喉,用力,用力,然后再用力…
是她!
一定是她!是她不给我!她不肯给我钱!她要害我!她要让我死!!!
母亲的舌头长长的伸着,一张脸胀成了青紫色,求生的本能开始让她挣扎…
即便是一个正常的少年也未必压得住那股力量,更别说,这是个早被掏空的废物。
——后来她明明能挣脱的,却又不知为何停下了。
克莉仿佛听到了什么,好像是…
“儿子,对,对不起…”
他掐断了母亲的脖子,手忙脚乱的,颤抖着,扫描了母亲的脑机,认证过权限,打开电子钱包…
啊!还,还有56.77通用点。
还能…再爽一次。
他从母亲抽搐的身体上摸出了钥匙,打开门,冲进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