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从没想过,在他认命绝望、暗地里自怨自艾,自认像木偶一样配合他阿娘的那些年里,她为他煞费苦心做过的那一切。
可那日,那屋里就他们俩,她安慰他,虽说说得很隐晦,可他听明白了,她什么都替他想到了,连活下去往后,是不是能和别人一样,娶妻生子,享受人间敦伦,都给他想好了,她怕他因为害羞而耽误治病,还特意避开所有人,来说服他,他听明白了。
他当时确实羞愧难当,他告诫自己,人家一个女孩儿,为了替你治病,苦心积虑多年,还能不避讳这些有碍声名的大事,你有什么资格叽叽歪歪?
他抬头直直看着她,说他定不负她,他不知道她听懂没有,他的意思,有很多层,至少第一层是:我定不会负你这番苦心,定会好好治病。
至于别的,他第一回,那么直白,毫不压抑,让他那些情绪都从心头翻滚上眼底,记得她是愣怔了一下的,可之后的所有,都开始让他费解了。
她好似只是位大夫,光明磊落又云淡风轻替他治病,可他们很关心他是不是真的治好了,天光前后,连着来看了好几日,她却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只像小时候那样,偶尔和他说笑,却又和从前大不相同。
他后来想了许久,他为什么会有那样陌生的感觉,只因为他终于见识过她的手段,她脸上的云淡风轻胸有成竹,全来自于她那些令人心惊的手段,那样一手针术,那样缜密的治病思路,那都是她的手笔,她已经强大到,人到了京城,就能建起一座女医馆,那些女医,那么能耐的一群女医,对她都是恭敬有加,眼里散出见到师长的光芒。
再后来,她走了,走得悄无声息,不知所踪,他阿娘什么都不知道,他回家问他阿爹,他阿爹明明知道些什么,可就只让他别多问,就什么都不说了。他阿爹越不说,他就越知道,这里头定是有着重大的干系。
可他心里煎熬得厉害,他终于觉着自己好了,好得就是整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也不会像从前那般立即就要卧床,而是睡上两个时辰,就能恢复如常。他想出门,前十几年,他读了万卷书,可别说万里路,就是十里百里,都从未用自己的脚走过。
关键是家里还有个三五不时来找他下棋逗闷子的亲戚,那是大嫂的娘家人,这些年,大嫂帮着阿娘管家理事,尽心尽力,对一家子人都好得很,家里最难的时候,他大嫂还曾把自己的嫁妆银子拿出来,替他买老山参吊命,他虽心中抵触,却也只能挂着笑脸陪着。
他阿娘那么聪明的人,竟然啥都不说,他知道他阿娘打得什么主意,实在是气闷得很,就对他阿娘说:“都是亲戚,您也不怕孩儿这病没好全,耽误了人家姑娘。”
他阿娘尴尬地叹了一回气,翻过一日,却在夜里,把她身边的大丫鬟放到了他房里,他气得直跳脚,可那是他阿娘,为了他眼泪流干了,什么苦都吃过的阿娘,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只能求了阿爹,说从未出过门,想出去看看,实在不行,先回老家祭祖,再去庐陵寻位先生,庐陵那些书院,考出了多少令天下人瞩目的人才。
他阿爹点了头,还特别交代他,要去君仙山,到张老太爷跟前磕个头。他那时突然之间明白了,他阿爹的那份不简单,全在这对人心的拿捏上。也终于明白,他阿爹为啥能坐到今时今日的位子。
再后来,他阿娘就跟他一路,往浔阳祭了祖,再来了君仙山。
踏入清风院,他就感觉到了张家那份不同寻常,再拜到张老太爷脚下,他才进一步领略了张家人那份气度。从张家那位老祖宗,再到张老太爷,以至张家大爷,真是各有各的风采。
那样的风采,叫人说不出究竟是哪里好,可就是忍不住想亲近,若应要说出点什么,就是他们身上有着一样的宁静平和,让人心生朗悦,他从他们身上想到她身上,好像她身上,也是一般的恬淡自若,却叫人无法忽视。
张家人对他和他阿娘表示出了极大的善意,他和她阿娘感激张家当年的相助,如今的救命之恩,可张家人把这统一归位医家应有之义,没有分毫地自持,反而十分感激他们对阿念的那一点点相护之情,说得连他都有些分不清,究竟哪先哪后,哪因哪果了。
他不过是听张家大爷说自从阿念下了山,张老太爷寂寞了许多,便陪着张老太爷下了两日棋,哪知第三日,竟来了位布衣老者,再下了两日棋,才知那竟是名动天下的庐陵大儒康老先生。
康老先生说他这棋路和念丫头像得很,但又比念丫头方正而有章法,可见心性淳朴,再一边下棋一边装作无意,考较了他的学问,才算是点头露了身份,他若是这还不明白张老太爷的苦心,那也算是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了。
再听说康老先生已经在这山中建了书院,天知道,他多想留在这山里,这山里,有太多吸引他的地方,他纳头就拜,诚惶诚恐,希望康老先生能收他入门。
康老先生那句话说得十分隐晦,他想了千百遍之后,才判断自己是大约弄了个明白,康老先生对张老太爷笑呵呵道:“这一辈子的事儿,老儿我要好好帮着把把关,放到别人手上,就怕给教歪了去。”
张老太爷只跟着呵呵笑,然后让他快起来,去请了阿娘备好师礼,好正式拜师。
那时候他还不明白康老先生是个什么意思,到后来,他慢慢知道,阿念的舅母,也就是如今的张家主母,是康老先生的外孙女儿,可康老先生又和张老太爷是至交好友,他那位师母,说起阿念来,那就是一脸慈爱的笑,笑得脸上都是褶子还在笑,还跟他说当年阿念要给她治病,还被她小瞧了的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