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十一年的五月,
皇帝因为痢疾久治不愈,最终山陵崩倒,龙驭宾天。
临终之前,他召来了自己信任的老臣,含泪请他们继续辅佐皇太子。
虽然朱见济年幼便参政,到现在已有数年,但景泰帝还是有些担忧没有自己这个挡箭牌,会有人利用他的年纪问题故做手段。
作为父亲,就算皇太子已然在朝臣中有了一定声望,还总会觉得对方是个孩子,离了自己就会出问题。
但真可惜,
他就要死了。
话说到一半,景泰帝已经无法发声,只能艰难的指着他舍不下的独子,亲眼看到于谦他们点了头,发誓尽忠职守,才彻底没了生息。
皇太子在父亲病逝的床前泣不成声,挣脱他人的阻拦趴到景泰帝还有一些热度的身体上,哭得几乎昏死过去。
即便有杭皇后和吴贤妃守在旁边,多次劝慰,也无法让太子缓和情绪。
两个女人只能互相靠着,抽泣起来。
整座紫禁城,就在景泰帝去世的消息中,陷入沉重的灰白色。
有臣子提议太子莫要伤心过度,以至于损害心神,应该以国家为重,先行登基,再为大行皇帝处理后事,却被太子置若罔闻,仍是趴在景泰帝的灵柩前嚎啕不止,声嘶力竭。
直到于谦等老臣上前,强行扶起太子,不顾君臣之别抓住朱见济的肩膀,语气既悲痛又关切的喊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帝大行,太子迟迟不登基,便要生乱!”
“殿下莫不是忘了陛下此前对你说的话了?”
朱见济嘶哑着声音,“孤知道,孤记得…”
但有些事情,是不能单纯的用理智来判断的。
他披麻戴孝,神情无比的憔悴。
“要做什么,请先生们去为孤准备吧。”
“孤,想再陪父皇一段时间。”
于谦盯着他看了一阵,方才放开手臂,后退几步大声应是,“臣,谨遵陛下口谕!”
他带着臣子们退下,去准备起了新皇登基的事宜。
外面的所有人都在等着迎接新朝廷,只有这间停放了大行皇帝灵柩的大殿,留在了景泰十一年的五月。
朱见济撑着身体过去给好爸爸烧纸,迷信的想着以他爹喜欢享乐的性格,在地下是不能缺钱的。
他依稀记得后世有种说法,烧纸钱必须得孝子贤孙诚心来做,才能让下面的人真正得到。
所以朱见济只能努力的做一些类似的事,来祈求景泰帝能继续在阴土中享受福和贵。
火光把他的脸映照的有些红润。
“青哥儿去休息一下吧。”
杭皇后跟吴贤妃走了过来。
她们是自请留在这边,为景泰帝念经祷告的。
没想到两人念了大半生的佛,最后却要为自己的丈夫和儿子送一程。
朱见济愣愣的被她们拉起来,手里还拿着一叠黄纸。
“我还得烧…”
万一传到下面的钱少了怎么办?
好爸爸当皇帝的大半时间都在为国库拮据一事苦恼,后面赏赐人不大手大脚了,到了另一个世界,总不能再受这种问题困扰。
“已经烧了很多了,你父皇在天有灵,也不想见你这副模样!”
“跟奶奶去旁边坐坐吧!”
吴贤妃语重心长,让杭皇后留下,带着孙儿去了旁边。
“其实你父亲早逝…他对此也是早有感觉的,你不用一直挂怀。”
吴贤妃手持佛珠,面容有些飘渺。
“我是罪臣女眷,出身低微,即便受了宣宗宠幸,有幸怀上龙子,也被长期养在宫外,根本不敢进入宫廷…”
她缓缓的,对朱见济说起了过去的故事,将景泰帝小时候的经历讲给他的孩子。
那时候孙氏宠冠六宫,一个罪人的女儿怀孕,在她看来是非常刺眼的。
所以,即便生子困难的宣宗皇帝也不想引她更伤心,一直将吴贤妃母子安顿在宫外,甚至默认了孙氏对其时常的敲打。
很多人都知道她生下了皇子。
但很多人都当她没有生下过皇子。
在景泰帝小时候,他是跟着母亲担惊受怕过的。
他的父亲只在乎他体内的血脉,对他的生活情况很少过问,尊贵无比的嫡母厌恶他的存在,刻意刁难个不停。
在这样的情况下,景泰帝并没有拥有一个健康的童年和身体。
在他的大哥朱祁镇被宣宗皇帝抱在腿上逗乐的时候,景泰帝还在跟这时候常见的小儿病纠缠。
直到宣德十年,宣宗感觉自己不行了,才把养在外面的母子接进宫,给他们正式的名分。
正统皇帝继位,景泰帝被封为郕王——
这不是什么很好的封号。
“郕”,除了是一个周代小国之名外,没有任何的美好含义。
然后他跟吴贤妃又被赶出宫,去了他的王府住。
他原本就是要做个不惹眼的王爷到死的。
可命运开了玩笑,他成了监国,又被于谦拉住衣袖,打断了他的惊慌失措,被臣子拱上了皇位。
捡来的皇位让景泰帝最初有些飘飘然。
但瓦剌围攻北京、战后要处理正统朝留下的各种烂摊子,让从来没有接受过正经皇家教育的景泰帝感到很棘手。
毕竟他连自己当皇帝的父亲都没见过几回,想学都没办法。
他努力学着史书里英明君主的作派,把架子摆起来。
有大臣投其所好。
在那段时间,总有人总结一些过去皇帝的名人名言,做了本简单的册子就交上去,为自己博取圣心。
景泰帝还得夸他们用心辅佐。
然后就是废立太子的事件。
当了几年皇帝却连自己的儿子都无法册立成继承人,这让景泰帝非常焦躁,感觉自己的努力在“正统”面前,一文不值。
好在后面朱见济有太宗托梦,解决了他的苦恼。
但年幼时候的磨难,登基后的放纵,以及宣宗皇帝壮年而逝的例子,让景泰帝对自己的身体有了隐忧。
他有时候来探望母亲,忍不住就会说一些这方面的事。
他知道自己应该克制一点,但皇权在手的快乐,儿子的懂事分忧,让景泰帝一边想着他得养生长寿,一边忍不住溜去后妃的床上。
其实,景泰帝也是贪慕权势的。
毕竟屁股做到了万人之上,就很难挪开。
但要涉政掌权的是他儿子,景泰帝也就放下了。
他是心软的。
朱见济听得哽咽。
“所以,放唐妃一马吧,让她去宫外青灯古佛的活着。”
“就听你父皇的话,不必他人殉葬了。”
“你父皇是心善的,总不能让他一去,就血流成河。”
皇帝大行的这段日子,景泰帝的后妃和宫人都惶惶不安。
她们以前尽力讨好的皇帝,现在成了要她们命的恶鬼。
妃子和宫人都非常害怕。
唐妃已经哭晕过去好几次了,甚至还尝试着吞咽香炉中的灰自杀,避免仁孝的太子追究她导致皇帝病亡的事。
朱见济深呼吸。
最后点了头。
“好!”
“不殉葬了!”
“以后都不用人来殉葬了!”
既然这是好爸爸的嘱托,那他肯定会去做好!
于是,从太祖高皇帝时就定下来的人殉制度就此废除。
几天后,礼部议定的大行皇帝庙号和谥号都出来了。
谥号为“尧天舜道圣治禹功神文汤武正仁行孝宣皇帝”,庙号则是为“世宗”。
朱见济将那谥号每个字都看了一遍,发现都是寓意良好的,便点头通过了。
但他没有认可“世宗”这个庙号。
世宗者,守成之主,还隐喻着皇族内部帝系的转移,让朱见济觉得不够完美。
在他看来,景泰朝能击退瓦剌,收复太宗皇帝到死都没能拿回来的大宁卫,并且安抚百姓,靠农会制度让很多人都吃上了饭,已经完全超出了“守成”的范围。
“何况我父皇受命于国家危难之时,退瓦剌全宗庙,皇位还不算正统吗?!”
“谁是正统?在凤阳守陵的太上皇吗?”
朱见济驳回了礼部的“世宗”庙号,自己精挑细选,最后不管不顾的,将景泰帝尊为“中宗”。
中宗者,社稷中兴之主,并且统治时期将国家带上新的高峰,是一个很好的庙号。
庙号之中,最好的就是“太、高、中、世”,即便是排序,朱见济也是不愿意好爸爸落于人后的。
最后,景泰帝葬入寿陵。
朱见济在寿陵旁边建了一座小庙,让唐妃在那里出家。
其余的妃嫔,愿意回家的便将之赐下银两放出宫,允许她们改嫁,不愿意的可以留在宫中恩养,由杭皇后管理。
几天后,登基称帝的皇太子宣布了新的年号。
等到还剩下半年的景泰十一年过去,大明朝便要迎来新的时代——
“乾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