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跳下为其准备的金台副座,走了两步,正临高台边缘,俯瞰着台下的钟同。
景泰帝微微侧目,搭在龙椅上的手朝着底下大臣轻摆一下,示意大家不要乱动,看朱见济的发挥。
于谦的鼻子里轻轻一哼,终究是没动。
于是整座奉天殿安静下来,只剩下朱见济与钟同隔空相望。
小太子稚嫩的声音传遍大殿,“你是何人?”
钟同发挥强项令的传统,梗着脖子道,“臣乃御史钟同。”
“那孤是何人?”朱见济又问。
钟同被他这话说的一头雾水,但仍然皱着眉头大声回复,“自然是太子!”
“那太子又是什么?”
“太子就是太子!”钟同越听越气,只当朱见济这个小男孩是在无事找事,说些废话。
连“太子”是什么都要问自己这个御史,那他还当什么当啊!
只是钟同没有注意到,和他同行而列的其他御史已经把头低了下去,还有人悄悄挪了点地方,和钟同拉开了距离。
正常人在职场混久了,通常会知道一些常识——
当领导问你一些简单至极的问题时,不是代表领导脑子有病,而是领导觉得你脑子有病。
而且等你把话接住以后,领导就要开始针对你了。
可惜钟同没有这样的概念。
毕竟他爹死的早,没有传授给儿子当官的经验,
或者说,他爹也没遗传给儿子正常人的智商。
于是朱见济嘴角勾起冷笑,双手往腰带上一搭,突显出小小年纪却充满了领导气息的小肚腩。
他对着钟同说道,“看来钟御史并不了解孤的身份,那孤只好认真讲讲了…”
“太子,乃国之储君!”
“孤再问你,何以为君,何谓之储!”
“这…”钟同结结巴巴,激动过头的脑袋终于冷静下来。
他总算意识到了自己没资格对着朱见济伸手指。
但承认是不可能承认的,
大明的文官宁可挨打,也不愿意朝着皇帝低头,更何况是太子?
于是钟同继续憋红了脸狡辩,“此前无有先例…”
“既无先例,那当自孤始!”
朱见济眼神冷漠的盯住额头开始冒汗的钟同,“陛下带孤至于早朝,是天子与储君的意同。”
“礼部!”
朱见济忽然转头,将看戏的胡瀅喊了出来。
胡瀅只好下场应和,“臣在。”
“孤且问你,陛下携带太子上朝,可有违反我大明礼法?”
“太子为国副君,自有参政之权,不违背礼法。”胡瀅做出了回复。
其实在此之前,大明的太子当的很轻松的。
懿文太子朱标监国二十余年,太祖皇帝对他的看重前所未有,距离皇帝也就差个名头了。
后来的仁宗皇帝亦是在太宗远征漠北时监国理政,可以说要是没有仁宗朱高炽的努力,太宗哪里来得那么多钱搞北征和下西洋?
宣宗作为嫡子,根正苗红,太宗钦定的“好圣孙”,从小被爷爷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当了八个月太子就继位了。
至于正统皇帝…
这位不提也罢。
所以虽然朱见济年纪小,但以大明朝的传统,太子参政也不是问题,只看皇帝愿不愿意罢了。
朱见济满意的点头,然后又喊了一声,“吏部!”
年老力衰的王直颤巍巍的响应,“臣在!”
“孤第一次接触朝政,麻烦吏部尚书为孤讲解讲解,御史的职责有何方面?”
“御史负责监察百官,纠其错处,风闻言事,以正朝风。”
“可有让他指责太子参政的职能?”
“未有!”
“那好!”朱见济继续点头,示意王直退回朝列,看向汗流的越来越多的钟同。
这人还是梗着脖子,一脸“威武不能屈”的样子。
朱见济实在想不明白,都到这时候了,钟同为什么还要死不认账。
果然这人的脑回路有问题。
于是朱见济只能主动开口,“钟御史,事已至此,你觉得自己有错吗?”
“臣身为御史,本就应该指出君王的错处。更何况天子在上,太子殿下难道想越俎代庖,责罚大臣吗?!”
朱见济听了,只能叹气。
难怪大明后面的皇帝都喜欢摸鱼不上朝,要成天面对这种死脑筋的臣子,高血压都给他气出来。
还是应该召唤他爹。
“那看来钟御史还真是忠心体国。”
景泰帝此时也开口,对着钟同难掩怒气,“朕带着太子上朝,本意是培养他成为合格的储君,以便造福社稷,不负祖宗。”
“如今太子指出了你的不对之处,你竟然还在狡辩,有什么资格当御史?”
“还是说御史都以知错不改,故意犯上为寻常事?”
“太子是你主动冒犯的,如果太子要罚,你便给朕好好受着!”
景泰帝站起来和儿子并肩而立,目光扫过朝堂诸臣,“尔等记着,太子就是太子,只要不做违法乱纪之事,便不该受胡乱指责!”
“以后太子会一直跟着朕上朝,见的多了,你们也该习惯了!”
“臣等谨记!”
此时的文官集团的确崛起了,但时间上也没崛起多少年,甚至于还有一些人没有意识到,文官力量已经成为了整个大明朝堂最强大的一方。
他们对于太祖太宗的阴影仍然存在,对于皇权的敬畏仍然存在。
虽然开始有人紧张的伸出手去试探性的夺取新的利益,可面对发威的皇帝,文官们还是低下了头。
景泰帝把手搭上朱见济的肩,让他和自己一起俯视朝臣。
现在这里是他的朝堂,
将来这里会是朱见济的朝堂,
提前让儿子感受一下皇帝的至高无上,和儿子分享一下自己的喜悦,景泰帝是很舍得的。
他已经为了儿子付出很多了。
朱见济也感受到了来自爸爸的爱,再次坚定了自己要当一个孝子的念头。
不过眼下,还是先处理了钟同再说。
他的确是被冒犯了,
如果轻飘飘放过,就有些不给自己面子了。
体面这种东西,本来就是挣出来的!
特别是朱见济原本怀抱跟他爹一样的念头,想着自己第一次登上大舞台,总得你好我好大家好,最后拿出自己关于减免课钞的报告,打出一个完美结局。
结果钟同这家伙破坏了朱见济的计划,并且成功上了太子的黑名单。
也许还上了其他官员的黑名单。
毕竟这么傻的同僚接触久了,难免会出现人传人现象。
所以朱见济打算给他来个大的,让像钟同这样,靠着“风闻言事”的权力,自诩正直的清流一个好印象——
以景泰帝为依靠,朱见济不但将钟同罚俸三月,命其闭门思过一旬,还命令鸿胪寺的官员将今日“钟同无故犯上”的事录于纸上,传抄于京城内几处人流量大的地方,以供人赏阅。
京城是什么地方?
是大明最精华之地,天子脚下本就有无数鱼龙,更何况正月一过,便要准备春闱,已经有不少读书人聚集京城了。
要是这样的文章被他们看见,那造成的影响可就大发了!
朱见济很清楚,文官们靠什么来站在道德高点指责皇帝。
无非就是他们掌握了在民间说话的权力,或者说,以儒家思想塑造了国家民族习惯的文人们,在社会上说话的声音是最大的。
当他们的声音大到盖过皇帝的发声时,他们就没有问题了,他们就要帮皇帝体面了。
面对这种情况,除非皇帝手里有枪有刀,还够不要脸,才能把这群嘴碎的文人杀到闭嘴,让他们再也不敢大声跟皇帝说话。
鞑清的“圣君”们不就是这么做的吗?
太祖高皇帝出生贫贱,可以说是最能体会百姓疾苦的统治者了,结果在后世很长时间里,不也是被冠以“暴君”之名吗?
而经受过几百年后教育的朱见济更加意识到,
舆论就是战场。
你不去占领,别人就要去占领。
而让皇家的声音压过文人,就从自己开始吧!
趁着文官们还没意识到他们的天下已经到来,朱见济必须先下手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