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燕城东门之外,数万名羯军阵列严明,肃然而立,黑压压的布满了整个东门之前的空地,如同一群饿极了要噬人的野兽,随时准备发起扑击。
咻咻咻十数枝火箭腾空而起,照亮了整个东燕城上空,也点燃了数万羯人心头的热血和激情。
一个多月前,晋人的的那一场地陷和夜袭,屠戮了他们两万同胞,就连他们心目中最崇拜的偶像太尉夔安也遭了毒手,叫他们如何不恨得咬牙切齿。
这一个多月来,所有的羯人都憋着一股气,要跟晋人决一死战,一泄心中之恨,现在机会终于到来了。
复仇,就在此一刻!
城头之上,晋军的大旗已飘然而落,千斤闸门已经吊起,此时不入城更待何时?
时机稍纵即逝,一旦晋军援兵赶到东门,则所有的努力都将成为泡影。
石斌不及多想,遂即拔剑怒吼起来:“入城!”
霎那间,城下的羯人大军之中骤然绽起了数以千计的火把,借着火把的红光,城上晋军守军可以清楚地看到,黑压压的羯人正从前方旷野上潮水般涌了过来。
“杀光晋人,为太尉报仇!”
憋屈了一个多月的羯人发出惊天动地般的怒吼,尤其是最前面的骑兵,更催动胯下骏马,高举战刀,如一群怒狮一般冲进了城门。
一万多的骑兵,滚滚奔入了城门之内,然后在城门内的街道之上迅速集结,随后在号旗的指挥之下,迅速分成三路,从东门左、中、右三条主要街道奔涌而去,喊杀震动了整个东燕城。随后,各处小巷之中,也挤满了羯人的骑兵。
中军大旗之下的石斌,昂然端坐在马背上,见得城内空空如也,晋人果然没有防备,心头一阵大定,随即也在一众亲兵的护卫之下,奔入东门大街。
羯人的喊杀着,咆哮着,如同滚滚铁流一般,迅速的向城中涌动而去,无数的火把照亮了东燕城东的大街小巷,无数锋利的战刀汇聚成一片死亡森林,在火光的照耀之下,发出一片片夺目的光芒。
很快,整个城东瞬间被羯骑所淹没,到处都是通明的火光,光那声势,便令人望而生畏。羯那一万多骑兵,已有半数冲入东门的大街小巷,直向城中涌去。
这般波澜壮阔的声势,给所有羯人骑兵都造成一种错觉,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羯人骑兵南征北战,无所不敌的状态。在羯人以往的攻城之战中,只要城门一破,晋人便是东窜西逃,不堪一击,最后尽被屠戮。
这一刻,所有的羯人都是热血沸腾的,觉得己方的兵马是无敌的,所有人的士气都高昂到了极点。
大军之中的石斌,也是满脸的慷慨和激动之色,他心中知道,这一刻就算司马珂是神仙再世,也保不住东燕城了。
在羯人攻城的历史之上,从来还没出现过敌军的城门被破,羯人攻入敌军城中之后,敌军还能守住的事件。
很显然,司马珂也不能。
这一把,他终究是赌对了!
前头的羯骑在青石板大街之上滚滚疾驰,很快便奔到了城中的大街之上。然而,前头的情景,令所有的羯骑都呆住了。
希聿聿只听得一阵此起彼伏的骏马的嘶鸣声,前面的羯骑纷纷的勒住马脚,停了下来,后面的羯骑见得前面停了下来,也只得勒马而停。刚才那一通气势如虹的疾驰,令后面很多骑兵收势不住,纷纷撞成了一团,顿时一阵大乱。
中军的石斌全身都充溢着浓浓的战意,正意气风发,准备大杀一场,前头刹那间的变故,令他一下便懵住了,心头顿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何事停了下来?”石斌嘶声怒吼道。
然后前面的骑兵挤成了一团,没办法过去看个究竟,后面的兵马还在源源不断的入城,整个东门地带的羯人完全混乱了。
过了许久,前头才有人传话过来,汇报前面的情况。
城中大街,数以万计的晋军沿着整条大街,排成了一长排,尤其以正对着大街方向的地方,兵力更为密集。
晋军最前头是手执一人高的大铁盾,列成铜墙铁壁,还用盾牌搭了天棚的重甲刀盾兵;在刀盾兵的身后,则是两排长矛兵,手执六米长的竹矛,夹在大盾之间的凹处,随时准备刺击;再往后则是一张张十石大黄弩,已瞄准了羯人的骑兵,随时准备放箭;在他们的身后,还有一排排的简易投石机,那简易投石机虽然比不上羯人的重型投石机,但是在城中这狭窄的地面,还是有巨大的杀伤力的。
很显然,晋人已有防备!
石斌顿时脸色微微一变,他不确定是司马珂临时做的防御列阵,还是早有准备。当初邓恒在东燕城西门被破时,也是这般列阵防守的。只是不知后来司马珂用了什么法子,破了邓恒的防御阵列,使得邓恒没有坚持到援兵的到来。
他回过头来,望着身后那黑压压的一片精悍的骑兵,心头一阵不甘。此刻摆在他的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赶快退兵,要么不顾一切的向前冲杀,冲破晋军的防守。
前面的兵马,没有得到最新的命令,不敢向前,也不敢退后。而在石斌的身后,还有兵马源源不断的涌了进来,一直将整个东门地带全部堵了起来,又往南门和北门方向奔涌而去,但是在南门和北门的方向也被晋人以防守的阵列堵住了出口。
整个城东地界,已经涌进来了六七千的羯人骑兵,后面又还在源源不断的涌来。
石斌心头一阵犹豫,若是就此退兵,固然可以减少风险,但是刚入城又空手退回,他显然不甘心。何况就这般灰溜溜的退出城外,必然遭姚弋仲那羌人暗中耻笑,颜面无存。
思虑了许久,石斌终于下定了决心:“先让兵马全部杀进城来,如此我与司马珂各占半城,再与晋人周旋之。我有城外大营作为后盾,而晋人只能据街而守,届时以霹雳投石机攻之,看他能守到几时!”
石斌的想法是没错的,羯人若占据了半个城池,外面还有大营作为后盾,双方各以半城互相对峙,对于司马珂来说是吃亏的。
于是,石斌下令前面的兵马按兵不动,与晋军对峙,后面的兵马继续进城,只留李农率五千步卒留守大营,以便为城中的羯军提供后勤保障。
不管如何,进攻晋军的防御阵列,终究是要比进攻城墙容易得多。只要城中进入了足够多的兵马,再以重型投石机对晋军的防御阵列进行狂轰乱炸,晋军必败!
于是,前头的羯人兵马,就这样和晋军对峙着,后面的羯人兵马如同潮水一般从东门的城门涌了进来,然后迅速的蔓延到整个东门地带,一直涌到了通往南门和北门的出口,才被晋军的防御阵列所阻挡。
很快,一个多时辰过去了,东燕城的东门一阵火光通天,大街小巷之中,到处都是羯人,人声鼎沸,粗略一算至少进来了两万兵马,骑兵和步卒各半。如此一来,城中的羯人和晋军的兵力几乎相等。
随后,城门外轰隆隆的响起了一阵巨响,数十架重型投石机,在羯人的推动和拉拽之下,缓缓的往东门城门行进着,只要投石机一到,晋军的防守阵列便会马上土崩瓦解,则此战必胜!
呜呜呜就在此时,从东门城楼上,传来一阵悠远而苍凉的号角在夜空之中连绵不绝的响起,响彻云霄。
咚咚咚几乎是在同时,又是一阵雄浑到令人热血燃烧的激烈鼓声自东门城楼上冲天而起,激荡整个东燕城。
突如其来的鼓角之声压制住了羯人的喊杀声,无数的羯人纷纷愕然回头,朝东门城楼上望去。
石斌也满脸惊诧的回过头来,满眼的疑惑之色。
东门城楼不是被敢死先登所占领,为何会有鼓角之声,难道是己方的敢死先登在为大军助威?
然后,当他看到那城楼上的晋军大旗,再次升起时,不禁脸色大变。
“速速杀上城楼!”石斌嘶声大喊。
然而,他很快便发现,东门的城墙内,居然没有梯道通往城楼之上,那四丈多高的城墙,根本没有办法上去。
城中大街。
纛旗上的司马珂,端坐在神骏的翻羽神驹之上,抬眼望去,见得羯人的兵马,几乎挤满了城东的大街小巷,嘴角浮现出一丝杀机毕露的笑意。
当他听到东门方向的鼓角之声响起之后,当即手中战戟一举:“点火!”
身后,一群传令兵立即飞奔而去,高声喊道:“传大将军令,立即点火!”
号令声,一直传递到了身后的各处屋舍之中,数十名将士站在屋子正中的地道口,对着地道里面喊道:“点火!”
喊声沿着地道,一直传递到了城东各处大街小巷两旁的屋舍之内,那两旁的屋舍之内全部堆满了柴薪,柴薪上又洒满了鱼油、硝石粉等各种引火之物。数十名晋军士卒,从地道口窜了出来,举着手中的火把,便点燃了屋内的柴薪,待得火势稍旺之后,这才退回地道之中。
呼呼呼一团又一团的火焰冲天而起,迅速蔓延起来,羯人兵马所在的两旁的房舍全部燃起了熊熊大火,干燥的柴薪,木质为主的房舍,迅速连城一片火海,无数的火舌飞舞,向街道上的羯人扑来。
瞬间的剧变,令羯人目瞪口呆。
石斌顿时明白了过来,自己终究是中了司马珂的计策。
这一刻,绝望如同潮水一般涌向他的心头,双目尽赤,他疯狂的嘶吼道:“退!快退!”
火光之中,数万羯人惊慌失措的开始往后退,然而为时已晚!
轰隆隆!
千斤重的巨门轰然坠落,将城内外的羯人隔离开来。
“城门被关了,城门被关了!”
羯人后军一阵大乱,惊恐的声音此起彼伏,声音之中充满绝望和惊慌,纵然羯人悍不畏死,但是谁也不愿意像烤猪一样活活的烧死在大火之中。
前面有晋军列阵阻截,后路被千斤闸门所被隔断,左右两侧都是越烧越旺的大火,羯人完全成了瓮中之鳖。
完了,全完了!
石斌如同坠入到冰窖之中,通体冰凉,眼中露出无尽的悲愤之色。
呛啷!
刺耳地金铁摩擦声中,石斌缓缓抽出宝剑。逐渐高举过顶,漫天的火光映在锋利的宝剑之上,顿时幻起夺目的银辉,霎时间,石斌凄厉而又苍凉的声音响彻东燕城的东门。
“拼了!冲垮晋人的阵列,便是活路!”
无数绝望中的羯人甲士听到石斌的吼声,立即发出疯狂的响应,然后像潮水一般涌向熊熊的烈火,他们狂热地呐喊着,疯狂地挥舞着手里的兵器,喧泄着自己的视死如归的决心。
既然后路断绝,不如拼死一战!
羯人的悍勇和野性在刹那之间被激发了出来,奔驰在最前的羯人骑兵,在一名校尉的号令之下,取出一枝羽箭,将箭头削断,然后用断箭对着胯下的骏马的屁股就是奋力一阵猛戳。
咴咴咴那些战马被戳得痛极,顿时红着眼睛,发出一阵阵暴烈的嘶鸣,疯一般的向前冲出,这连人带马,何止千斤,再加上极速的冲刺,就算晋军的盾阵,也未必能挡住。
轰隆隆眼看无数的战马疾驰而来,羯人抱着必死之心,若是这般前仆后继的硬生生的撞过去,就算盾阵也要被撞得飞起来。
中军的石斌看得真切,眼中又燃起了希望,只要这些悍勇的将士用血肉之躯硬生生的冲垮晋军的防线,便可长驱直入,不但可死里逃生,还能彻底翻盘大胜。
咻咻咻从晋军的阵列之后,射出了一阵密集的弩箭,一个接一个的羯骑兵惨叫着,从马背上栽落了下来,但是那无主的骏马已经发疯,依旧在往前狂奔。那些侥幸躲过弩箭,或者没有射中要害部位的羯人,依旧策马狂奔。
哗啦啦与此同时,从晋军的盾阵之后,那些刀盾兵,突然从地上拿起一个个皮囊,然后朝盾阵的前面抛洒着什么东西,只听得叮咚叮咚的金属坠地的清脆的声音。
转眼之间,正对城东几条主要街道方向的阵前,便密密麻麻的撒满了黑色的金属物品,面积达一丈多宽。
羯骑疾驰而来,靠的就是那加速度带来的巨大的冲击力,若是绕行或者放缓速度,都无法对盾阵造成冲击效果。更何况那些无主的战马,更加不会绕行。
咴咴咴随着一阵接一阵的暴烈的嘶鸣声响起,那些眼看冲到晋军阵前的战马,突然一匹接一匹的跪倒在地,然后倒了下去。那马背上的骑士,也被摔落在地,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那洒满一地的金属物,正是铁蒺藜!
铁蒺藜分为很多种,设在水中的“铁菱角”,联缀于木板上的“地涩”,拦马用的“搊蹄”,在刺上涂敷毒药的“鬼箭”等。
晋军用的正是拦马用的搊蹄,是带有四个尖角的金属物品,不管怎么扔,它们总有一个尖角竖直向上。这些东西扔在古代战场的道路上,人和马都看不到,如果会踩到它,会穿过脚底,通过厚厚的角质层,一直向上到达关节处。
没有马蹄铁的马蹄,踩上铁蒺藜,穿刺得更深,那些疾驰而来的战马重重的踩在铁蒺藜上,便被透穿了马蹄,疼得双腿一软,便栽倒了下去。
前面的战马倒地,便形成了一道障碍物,后面的战马再冲上前,又大都被绊倒在地,形成新的障碍物。
一名马术极其精湛的羯骑将领,怒吼一声,一提缰绳,胯下那匹神骏的战马,突然怒蹄腾空而起,跃过了那前面的障碍物,然后连人带马向晋军的阵列狠狠的撞了过来。
盾阵后的长矛兵,早已将长矛的纂尾支在青石板的缝隙之间,将锋利的透甲矛刃斜刺前方。
喀喀喀那名精悍的羯骑将领,胯下的战马被三枝长达六米的竹矛所刺中,只听三声脆响,那竹矛硬生生的从中间折断,震得扶住长矛的晋军将士双手上的虎口震得生疼。
那锋利的透甲矛刃,将那匹战马刺落在盾阵之前,那名羯骑也被压倒在地,半个身子压在七百多斤的战马之下,动弹不得,又被盾阵后的长竹矛一阵猛戳,当即身亡。
但是像这种骑术精湛的羯骑还是少数,大多数的羯骑,都被前面的战马和袍泽的尸体所阻挡,无法在极速冲刺的情况下冲到晋军之前,只能放缓马速,踩着那一地的尸体,向前攻击。
然后羯人骑兵冲杀的速度一慢,便成了箭矢的活靶子,偶尔有冲到近前的,又被那伸出来的长矛刺伤马眼和马鼻,那马负痛便不再向前,而是回头就跑,又将后面的羯骑撞乱,顿时乱成了一团,根本无法形成有效的冲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