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年前,朱厚熜对于漕运一事的理解还比较浅,只认为大明体系之内的这漕运,大抵也就是百万漕工衣事所系。
但现在不是三年前了,朱厚熜不再那么想当然。
从通州启航之后,朱厚熜乘坐的皇船缓缓行驶于会通河之上。
“永乐年间重凿时,水脊在济宁。蒙元重海运,这四百余里会通河渐渐废止。昔年济宁同知潘叔正上疏请浚会通河,太宗令工部尚书宋礼办成此事,方有今日局面。”
陪伴在朱厚熜身边的,是在那批参策离京后补入内阁的原工部尚书李鐩。
他揣摩着皇帝专门带上他的用意——之前就有御史巡水天下,国策会议上确定的第一批三年国策里就有清查天下水患水利一事。
这一回皇帝要沿运河南下,途中要去凤阳和泗州祖陵,李鐩已经做了一个多月的准备工作,方便随时回答朱厚熜的一些问题。
朱厚熜果然开口问了:“如今漕船缺数好点没有?”
“回禀陛下,已经好多了。”李鐩心里打鼓,“昔年刘六刘七贼军攻济宁,焚漕船一千二百有余,漕船缺数一度逾三千二百。清江、卫河诸厂一年虽可造办大小漕船近千,然或遇风浪沉溺,或有运军盗卖,或老旧不堪再用。正德十六年陛下登基时,缺数是两千。这三年来,缺数已经降到了一千二百余。”
在这位面前,李鐩不敢隐瞒,所以把漕运官兵盗卖漕船这种情况也说了出来。
朱厚熜点了点头,没做什么评论。
这是不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自然是。
但相比较于经大海转运粮饷的过程之不可控,运河毕竟还位于陆地上,有沿岸的监察。
定都北京,就不得不面对诸多物资要稳妥供应北京所需这个大问题。
但这条运河的问题,也远不只是它本身。
朱厚熜想先亲自看一看。
船行于北直隶境内,这一程不是朱厚熜的重点。
他不是专门来游玩的,也没有在这里就登岸去看看民生的意思。
没必要。朱厚熜不是自小在皇宫长大的人,来自五百年后的他在脑子里早有许多画卷,比唐寅他们在广东画的更丰富。
他登岸去体察民情,反而是扰民。
坐在船上,偶尔看看运河两岸及河道的情况就行。再有时间,召来随行的臣子问一些情况便是。
皇帝甚至一直没下船。
每天快入夜时,皇船会靠泊在码头。
会有当地的官员和士绅代表等候在那,朱厚熜也就是在船头甲板上露个面,问几句场面话、勉励一二就作罢。
船造得不算大,朱厚熜也不嫌就睡于船上会显得逼仄。
但文素云和朱载垺这一大一小就很不得劲了。
经过最初半天的新鲜,两人其实都盼着到岸上玩一玩。
用膳也简单,出了宫,朱厚熜也不让她们讲那些规矩,就一起围着小圆桌吃。
“想说什么,说。”
瞥了一眼文素云之后,朱厚熜嘴角微翘地开口。
“…没,没什么。”文素云觉得陛下这是在赶路,他没心情玩——湖广还有叛军呢。
朱厚熜自然明白她的心思,笑了笑就说道:“再忍几天,到了临清,要留些时日的。知道临清吗?”
临清位于山东境内,这是何许地方,文素云自然是知道的。
如果套用后来的说法,此时的大明有三个人口超过百万的超级城市:北京、南京、苏州。
再后面排,则是人口近百万的几个一线城市。这些城市里,杭州、扬州、广州、开封、西安等等在后来都非常有名,但其中也挤进去了一个山东临清。
在大明,整个山东最繁华最发达的城市,是临清。
因为运河。
而如果算上流动人口,临清很可能长期处于人口过百万的状态。
整个山东,临清出了全山东一半以上的举人。
临清的粮仓可储粮三百余万石,是此刻整个大明最大的粮仓。
而设置于临清的钞关,每年可以收上来的税银,也冠绝整个大明。
要明确一点来说明的话,商税这一块,临清钞关的税收收入比整个山东省都高,占到全国课税额的接近四分之一。
用朱厚熜熟悉的段子来表述的话,临清是此时还没出现、但后来闻名于世的西门大官人的故事发生的原型地。
富庶甲齐郡,繁华压两京。
十月十二,朱厚熜即将抵达临清。
临清是东昌府辖下的州,临清州城本身就不小了。城墙周长九里有余,比它的上级府城还大。
但由于运河带来的经济效应,从弘治初年起,临清城西一直到西边的运河两岸就住满了人。刘六刘七起义时,为了保护好临清,又修筑了外围的边城。
时至今日,临清州城的面积实际上只有整个临清城区面积的大概四五分之一。
李东阳昔年经过临清时留下了一首诗:
十里人家两岸分,层楼高栋入青云。
官船贾舶纷纷过,击鼓鸣锣处处闻。
折岸惊流此地回,涛声日夜响春雷。
城中烟火千家集,江上帆樯万斛来。
现在崔元和李全礼只感觉对于皇帝将来在此停留七日的安全操碎了心。
人多,流动性大,杂乱!
先于朱厚熜,两人都赶到了临清城。
张孚敬已经到了这里来,毕竟朱厚熜不准备去东南面的济南,更不会去兖州府、曲阜县。
山东获“恩”可以来陛见的,也只有四品以上。
知府以下的官,恐怕只有临清州的官员们有这个幸运了。
“一别数月,督台可好?”
崔元和张孚敬也只打了几天交道而已,但此刻仍旧热络地彼此寒暄着。
一个是勋戚之中孙交之外的头号人物,而且还是与军队有关的。
一个是新朝臣子当中风头最劲的人物之一,与严嵩齐名。
大家都是最铁的帝党,成色比杨廷和还高,毕竟能担任如今的职位全靠皇帝提拔信重。
于是很快就切入正题:“护卫军大营驻扎于城北,先让襄城伯暂时接管临清城防。御驾在北水门之外泊岸,就从镇定门入城吧。”
“但听参策安排,下官都已做好准备了。”
虽然崔元还有京山候的爵位,但参策这个称呼已经成为大明仅次于“阁老”的尊称。
大学士都是参策,勋戚却不是。
临清知州说完这句话之后看了一眼张孚敬,而后就说道:“下官已经将文庙一带都清扫整葺出来了,参策先去巡查一遍,看看还需添置些什么?”
“要的。”
崔元严肃地点头后,与张孚敬一起走在前头之后才小声问:“文庙?”
大明几乎每个府城、县城里都有文庙,因为各地都有府学、县学。
各地兴建文庙,比较大规模的应该是从唐朝开始,到了宋朝成为定制,而在大明朝开始后则几近成形。
文庙也绝不仅仅只是为了祭祀孔子和先贤,而一般是庙学合一。文庙的官方身份均实际上都是官学的一部分,一般而言,文庙的建筑规制在当地都是较高甚至最高的。
而地方文庙都是由地方官组织兴建的,各地文庙呈现的均是各自地域的建筑风格。学风鼎盛之地,文庙和官学都会发展得越来越好。
临清是什么地方?
张孚敬浅笑道:“临清文庙,可比城中任何一处地方都要雅致庄肃,也最为舒适。陛下为大成文宣先师隔代衣钵、新学宗师,行驾设于文庙岂非最好?此乃临清文庙之幸。黄公公,你说是吧?”
一同来打前哨的黄锦只微微一笑。
崔元觉得论莽,只怕满朝无人比得上这货。
皇帝现在有了新身份,驻跸文庙这件事,落在有些人心里只怕是会冒出一个词——鸠占鹊巢。
何况陛下还带着二妃一嫔呢。
不过…敦伦似乎也是人伦大典。
一行人入了城,到了文庙门口,崔元抬头看了看就叹道:“不愧是临清,这棂星门竟也建得这般阔气。”
棂星即灵星,为天上之天田星,用于文庙乃是推崇孔子可比上天,又因灵星“主得士”而和官学功能相合。
在规制上,也只有天坛、皇陵和文庙可建棂星门。其特点,就是三座共六柱的一组门。普通一点的地方,木柱、石柱再加点墙瓦妆饰罢了。而这临清文庙,建起了硕大的门屋牌坊。
进了门便是文庙前庭中标准的配置——泮池。每个文庙里都有这么一处所在,取自古礼“天子辟雍,诸侯泮宫。”一般而言,也就是挖个人工水池,池上有石跨桥。
修这桥也渐渐有了一个没摆在明面上的讲究。最开始是当地出了进士,就会添一座桥。后来科举越来越兴盛,进士也通货膨胀了,变成了出一个状元才添一座桥。
现在这临清文庙的泮池不仅大、古树盎然,两侧后添的桥也已经修得宛如园林中湖面上的回廊曲折。
张孚敬向他介绍着:“魁星阁、文昌阁。”
崔元看着他手指的两个方向,只见他笑着说:“登阁便可俯瞰全城,也便于禁卫守护,是也不是?”
“…茂恭所言甚是。”
“文庙畔的左右坊本就是官绅往来常居之所,临清文庙这前庭,也不知已经有多少高官大儒住过了。”张孚敬对他行了行礼,“旨意定下不到济南,临清这边也只有不到一月准备。陛下虽有旨万事从简,孙参策、黄公公还是要细细看看。哪些要添置的,定要速速吩咐下来。好在临清商贾辏集,货物骈填,要置办起来也快。”
“这就要听黄公公的了。”
崔元向低调无比的黄锦行了行礼:“黄公公常伴陛下左右,最是清楚。”
“咱家先看看。”黄锦仍旧笑眯眯的。
他可不管什么文庙不文庙,天下都是陛下的,哪里去不得、哪里呆不得?
孔子祀典已改,这临清文庙中的孔子塑像也已经移除了,但皇帝自不可能睡在供有孔子及诸多先贤木主的大成庙和两旁庑殿。
到了一处规模不小的院落,崔元不由得问了一句:“这泮宫坊是新修的吧?”
前庭中轴上,位于作为文庙前后分界的大成门之南,这泮宫坊的格局,崔元怎么瞧着怎么觉得熟悉——跟养心殿有点像。
张孚敬一本正经地回答:“原本就有,只是整修了一番,里外陈设换了换。”
崔元只能摇了摇头。
朱厚熜定了下来要在临清呆七天,那么不论是张孚敬还是东昌府、临清州,哪里敢怠慢?
“茂恭不怕陛下怪罪就是。”
“那倒不会。”张孚敬笑得有些狡诈又得意,“我请过旨,一样样物事都是出银采买的。陛下恩准了,等陛下离开临清,我可以再把其中一些器物再卖出去。陛下御用过的,想必山东虽然提前花了一笔银子,却会收回更多吧?”
崔元有点晕,微微张大了嘴巴:“陛下恩准了?”
好家伙,这不是利用皇帝的名头来挣钱吗?
张孚敬很肯定地点头:“我密匣直奏的,崔参策不知道。今日黄公公当面,私下里我与崔参策说说。我对陛下心胸之开阔、处事之开明是深有体悟也深为钦佩的,昔年在广东时…”
于是又聊起了湖广龙虎猛药之类的旧事,既进一步拉近了三人之间的关系,又显示出他张孚敬对皇帝的了解。
几句言语之间,透露出了他在广东试行新法时就勤快无比地跟皇帝探讨新法推行细节。
现在做了总督有了那密匣,那自然就得用得更好。
崔元难以想象陛下离开临清之后,在这商贾云集的地方举办“皇帝御用器皿拍卖会”的情形。
他只能感叹:张孚敬是个会搞钱的。
勋戚之中少有的聪明人崔元也读得出另一层用意:张孚敬太勇了,得罪的官绅已经太多了,他的后半生和子嗣都只能靠皇帝了。而升迁得如此之快,想要皇帝继续信重他,他也不能不留一些另外的污点在皇帝那里。
把皇帝用过的东西卖了挣钱,将来这点不痛不痒的事会成为有些政敌拿出来说事的“罪”。
惩办与否,全看圣意而已。
泮宫坊之中,果然无一不是好物件。
既显贵气,也不俗气。
除了留一个放置龙椅的地方,其他用具一应俱备,黄锦看完也只能说:“张督台想得周到。不过既是要赚银子,咱家还是再说些小玩意吧。”
张孚敬开心得不得了的模样:“黄公公请讲!”
黄锦一本正经地说道:“陛下说了,茂恭真鬼才。既然能自己想出这个点子,那朕可以习一帖大字换一支笔。”
崔元和张孚敬目瞪口呆。
至于吗?
但还好不是说批奏疏的笔,证明不是敲打,是鼓励。
张孚敬沉痛地说道:“陛下日思夜想富国强兵,臣感佩莫名。”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起哈哈地笑了起来。
那富商的钱,不拿白不拿不是?
要平叛,要赈灾,要南巡,要钱的!
“这就是临清!繁华吧?我跟其他秀女一起进京的时候就路过了一下,没让我们多看看!”
临清城北面的运河上,文素云拉着张晴荷的手指着前方暂避到岸边停泊好的一片船影。
“连绵数十里,果然是热闹。”
张晴荷没离开过京城,她现在也只是抿着嘴好奇地看着前面,开口说话的是朱厚熜。
大明的对外贸易现在还不行,整个大明若说纯粹的商业城市,就以临清为最了,就好比许多年后的上海。
这样的地方,朱厚熜怎么能不多呆几天?
不是为了玩,而是因为在这里,也有运河这条大明大动脉滋养的诸多璀璨和罪恶。
这里有大明规模最为庞大的码头,有最难以查清来路去处的三教九流,还有与市井、铜臭牵连得最深的清贵官绅。
另外,临清也有整个大明走在最前沿的城市规划思路。
此刻,临清边城中,竹竿巷、箍桶巷、锅市街、马市街…北起塔湾,南至头闸,绵亘数十里的临清五大“商业区”内,人人都根据列队前往三水门、六陆门的京营军队知道了信息。
皇帝终于要到临清了。
在中州街区以西,卫河的西岸边,不管是不是码头,都停泊着各色各样的船只。
北水门今天禁行,来往船只都先靠岸,等御驾离船登岸。
而在城东南的汶水转弯处,临清钞关内忙得不可开交。
“三十年内的,不能短了任何一年的帐没核!再验一遍!”
已经被要求开始学习复式记账法的他们,自然知道皇帝来了之后,在查账方面可能会有多么专业。
而皇帝总是在玩新东西,新学,新法…谁知道他来了临清之后,对临清钞关会有什么新想法?
卫河以西街区里,靠近西雁门的一家香料坐商店铺是前店后家的常见格局。
坐商是在当地有固定店铺、固定住宅、稳定交税的人,这家香料行的掌柜姓吴。
“船都停在了南板闸码头?”
“花了二十两银子打点才停到码头上。”
吴掌柜点了点头:“先等着吧。”
皇帝要在这里留七天,不必着急。
他站了起来:“去四通楼定一个雅间,我要宴客。”
这百万人聚集的城市就宛如大明这条大动脉的心脏,它怎么可能因为皇帝要来就完全停止运作?
同样的,它也会是大明的一处要害。
如果这里发生了什么大事,那它的影响就会波及大半个大明。
现在,朱厚熜的座驾靠岸了。
城北水门北面新搭起来的一处码头周围已经被禁卫围了起来,岸上是山东自上而下和漕运系统的官员们。
“陛下驾到!”
“臣等恭迎御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来到了他忠诚的山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