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算是统一了?
才怪。
其实都是人精,知道早点上船不会被薄待。
此功若成,不亚于再开国。
此行亦极难,不啻于背叛整个士绅阶层——至少他们现在是这么看待的。
他们又不知道皇帝另有想法。
接下来他们是不是阳奉阴违,那不是有起居注,有内档司吗?
多一桩欺君罪名,下刀会快很多。
朱厚熜这才点头:“广东这不是才清丈了不足三府之田地吗?朕说过,五年内观其成效即可,故而接下来试行什么新法并不着急,继续清丈。田赋先不会改,徭役旧制也不会立刻改,广东急什么?缩绳隐田国法不容,现在只是重新入册,谁敢不说一句朝廷宽仁?”
深一下之后就该浅了,总要让他们馋着将来的爽但又不会立刻高呼受不了。
十八罗汉心头万马奔腾:广东大鱼塘,有胆谁去闯?
所以今年加派才先准了吗?陛下你这么钓鱼是不是对百姓残忍了一些?
广东的问题先被朝臣撕开了,陛下现在准备撕得更彻底。
长痛不如短痛,将来广东也最先享受新法带来的好处吗?
朱厚熜看着神色各异的重臣却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张孚敬、杨慎、桂萼联名请奏之诸法,赋役暂缓。唯番舶市易之法,不涉田赋徭役,可先行商榷。方沐贤勾结倭寇之事历历在目,若非发现得早,将来不知道酿成多少祸患。因甘州之变,其党羽及幕后主使未能尽查,故而海禁不可轻开。”
“然海贸之利,常令沿海之民铤而走险、侥幸犯禁。朕已令勋戚所涉商行、店铺尽数折价,并入朕亲设之皇明记海贸行。由皇明记依朝廷监管之条例,先与广东民间商行定下契约,代为经纪与番舶市易。番舶来者需在港交易,海贸行出港归港皆抽税一道。市舶司定下税率,应缴尽缴。”
“广东市舶之利,照旧例十抽其三解送户部。海贸行代表朝廷打理朝贡贸易,港外私自贸易逃税者,广东海防道视为犯禁海寇,尽数剿灭。抄没尽归市舶之利,官兵犒赏另行列支。东南勾结倭寇之人还要排查一遍,故而浙江市舶司仍遵旧例。”
“广东下一步之新法,朕以为仅此而已,卿等认为可否?”
不知为什么,众人竟齐齐松了一口气。
还好,不是现在就动徭役。
朝贡贸易,法理上本来就只是朝廷能参与,海禁政策可还没改呢!
然而这个广东大鱼塘,竟然还能海钓,一直要钓到福建甚至更远。
五年的时间,如果广东一直如此,那么就算沿海各海商大族蛄蛹着不冒头,那诸多交易伙伴也会被陛下的皇商抢光吧?
看这个样子,广东要试行开海了,有限度的开,先设海贸行这个“中间商”。
沿海各省那些海商之家能不能按捺住?按捺不住的话,会被当倭寇剿了,先清理一遍吧?
要建南洋海上长城的话,哪里会容忍腹地总有人“勾结倭寇”?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陛下其实就在等有些人闹起来。
但不动田赋和徭役,只有海商之利为主的大家族会受损…其他富户大抵会袖手旁观吧。
陛下这个小阴…
而皇商…陛下要用这皇明记来管束住勋戚不再经商?能管住吗?
把利益分配拿出来讨论,那么至少朝廷也可以进行监管?
户部好像能稳定分到更多的市舶司税收。
接下来,礼部张子麟、户部杨潭,还有诸多人都加入了争吵序列,为皇帝的这个新设想具体该如何施行“讨论”着细节。
其实重点就两个:怎么实现对皇明记的监管,礼部的朝贡给赐开支与市舶司上交税收怎么分配。
皇帝回答监管:“凡不在港贸易,海上交易或接舷私换货物者,皆视为海寇。广东市舶司先试行恢复提举管事,提督市舶太监,只督账目,不干涉实务。”
朝臣们精神一振:永乐之后开始由太监负责的市舶司,它又回来了!
那还反对个什么?都说了,皇明记海贸行的船出港入港全需要验货抽税!
从上一次熬老头之后已经过去近半年,广东新法终于定下了清丈土地之后的第二条。
朱厚熜笑着说道:“休息一会,依次去一趟官房更衣吧。黄锦,你去歇着,叫高忠来,让御膳房备午膳,今天的会还很长。”
除了李充嗣,其余御书房罗汉想起了那痛苦的一天。
好久没有熬老头了,在皇宫里带着些不自在方便了一下的众臣已经明白接下来是什么议题。
广东虽然暂时只作为大鱼塘使用,但新法始终是要讨论的。
动那徭役根本难题,陛下岂会不趁热打铁,先商量个一二三四出来,哪怕一二也行啊。
“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朱厚熜看向了旁边,“高忠,把朕拟好的这份草案分发下去。”
这是许多个月以来陆陆续续做完的事。
节奏慢了下来,国本之事开始操劳,贤者时间里的皇帝在做什么?
到了此刻阳春三月,形成了这誊抄出来的十八本厚册。
朱厚熜继续说道:“徭役牵连甚广,动之则需思虑周全。故而广东新法不急,也不能急。朕听了卿等之劝,国事上不再操切,近来只集中精力于京营、新法。略有所得,卿等阅后共议。”
杨廷和最先拿到这册子,只见封皮上就简单的八个字:《大明财税制度草案》。
翻开之后是目录:钱法、账法、户籍法、税法、库法、采办法、预算决算法。
…今天会是个膀胱局。
朱厚熜笑起来,端起了茶杯。
关于广东试行什么新法的会议一直拖到了李充嗣到岗,虽然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会商议很久,但他们都没想到今天是这样的节奏。
皇帝首先气势汹汹要他们表态,收获表态后轻描淡写地说广东可以先不动徭役,放着钓鱼,然后又甩手丢出来了一本书。
一本只看内容就远比怎么动徭役更复杂的书!
王琼、杨潭、孙交、杨廷和都开始看了起来,随后又都暂停,先后抬头看了看平静的皇帝。
诸多文辞,看得出来是陛下的说话习惯。
只看了钱法寥寥数页…这真是十六岁的少年所写?
那么这么厚的一册,究竟是从何时就在准备的?
著书立言,是这样简单吗?
朱厚熜安静地等着他们。
国策会议上应吵尽吵、他也听得劝的印象就是为了这样的局面准备的。
这让他们心里都有底:大不了,皇帝会先搁置、以后再说的。
之前虽然讲得赤裸裸,简直是要拿着巨斧往自家根基猛砍,但毕竟还在议砍法,还没定。
这种局面下,是最适宜进行信息轰炸的,尤其是今天逼他们表态之后。
对朱厚熜来说,只是默写记忆加更改用词。
肯定不能直接套用。朱厚熜改了一些东西,但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不如逼他们表了态留下记录之后,再让他们学习更先进的东西,然后商量出一个适合当前时代的丐版方案出来。
朱厚熜所拟的这个草案,自洽程度和理念上,绝对是能让他们震撼的。跟财务有关的专业内容,也绝对是更合理的。
这是来自穿越老会计的自信。
陛下不是乱来的,陛下是有很多刷子的。
这种“我比你们更懂新法”的印象,才是让他们踏上自己方向后能渐渐认同的开始。
他是皇帝而不是重臣,所以他先需要一个能领会意思、认可方向的中枢。
做到了这一点,天下就不会真的乱起来。
已经看到了账法部分的王琼、杨潭、孙交都瞪大了眼睛。
都是老户部尚书了,他们感觉自己在看一种很新的东西。
但又很有道理。似乎听说过,但没这么完整、细致。
王琼不禁再次抬头看了一眼皇帝。
朱厚熜读懂了这个眼神:原来您是真的懂账啊…
御膳房收到了今天国策会议将开上许久的消息,他们在准备午膳。
高忠带来了新的茶水糕点。
张璧看着十八位参预国策会议之臣埋头读书,却不知道他们看什么看得那么入神又表情各异。他只看到李充嗣偶尔抬头看皇帝时,眼神就像见了鬼一样的惊骇。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甚至张璧都请示后又去了一趟官房。
直到将近午时,皇帝才开口:“参考完善朕这草案,定下来新法最终目标及分阶段步骤目标之后,再制定新的官吏待遇法。现在卿等于这草案有何疑问,朕会一一解答。”
还有官吏待遇法…毫无疑问,那是用来中和新法矛盾、安抚和分化士绅阶层的。
张璧拿起了笔:三个御书房伴读,两个坐那里动嘴,动笔的只有他,今天手要麻!
“…陛下。”杨廷和心情复杂地开了口,“这…草案,是出自哪位高人之手?”
古往今来那么多大佬的名字,朱厚熜就不能说了。
他只是笑着问:“朕说了是朕深思熟虑之下略有所得,杨阁老,伱这感慨太假了。”
杨廷和表情纠结:我真不信!到底谁?
心态有点小崩。涉及这样全面的一套想法,他这个内阁首辅竟然完全不知道!
陛下暗中有人!
“…此中诸法,有许多未免骇人听闻,臣骤览之下,还未全然贯通。”杨廷和只觉得到处都是疑问,可要是全问出来,显得他很呆。
但大家跟他的感觉其实差不多。
“不急,广东要清丈完所有田土,还有足够多的时间,君臣之间慢慢切磋。”朱厚熜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谁先问?”
“…陛下。”王琼有点意味深长地问道,“皇明记、市舶司…是否都照此复式记账法记账核账?”
朱厚熜笑得更开心了:“正是如此。每笔交易,必存于两本帐之中。其交易结果,或记录于借方账册,或记录于贷方账册。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在记账上繁琐一点,总好过有人在账册上可以更轻易地做手脚。”
王琼牙缝里都冒着凉气。
现在只是在皇明记和市舶司这样记账,那么核账时,很难单独有一边被做了手脚而另一边很难发现。
怪不得这么利落地把市舶司交回到朝廷序列里,在这等着呢?
而且将来呢?假如推行全国、推行所有衙门…财账管理要变天了。
可是,没法否认这种记账方法比现在的方法更能实现“管住钱”的目标。
问题在于…许多事,是不想、也不能管得那么死的。
账法部分,在这本册子里所占的篇幅最小。
同时,也最让人挑不出毛病。
它的难处只在于如何能推行下去而不受地方抵制,以及…
“陛下,此账法之繁复,恐怕不经用心研习,难以掌握。而且,将来天下不知多少人需要研习精熟方可推行。”杨潭也心情复杂地顺着这话问下去。
“这记账之法,朕已于内臣之中教会了一些,并于内宫各衙各库间试行了一段时间。内书堂如今必须教这记账之法,将来朕的慈幼院也会教这法子。”朱厚熜提醒他们,“广东五年观其成效,所以不必担心,从广东开始慢慢培养精于此账法之官吏。其法并不难,记账之人只需遵守要求而已。内臣都能学会,其他人又岂能学不会?至于举人进士出身之官员,更没道理学不会。懂此法,总不至于轻易被胥吏欺上瞒下。”
他郑重说道:“反倒是记账之时,怎么避免双方做出真假两套账。以如今核账往来之路程、核账之繁复,再考虑迎来送往及贿求可能,这些是关键。慢慢思索,继续完善。一个一个来,卿等于钱法如何看?”
杨廷和只觉得古怪。
这好像是社学课堂,初学之人一肚子疑惑,先生耐心释疑。
他连漏洞都考虑到了,就算是从什么高人那里学到的,那也得学很长时间吧?
皇帝的动向…他们也清楚啊。
主要召见入宫的,大部分都坐在这里呢。
难道那高人竟是个太监?
膀胱局就此切换了模式,不是熬老头,而是老年学习班。
朱厚熜本身不是各领域专业的,但他至少能说得出一二三四五。
如今金、银、铜、钞、布…各种各样交易物的存在会带来哪些问题,宝钞一坏再坏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有必要统一钱法,应该怎么来管…甭管现在可不可行,他只负责先讲理论。
国初为什么要定下各种户籍分别?如今军屯产出都需要输送粮饷补充、准备募兵之后还需要专门的军户吗?户籍不卡死,只靠钱粮供应能不能满足保证兵员、匠人、徭役的人力?
因此还是需要很多钱,那么从海贸行开始,把转运的加耗支出、徭役雇工支出渐渐由商行承担,把经商的限制制定好,把税率和账目都制定好,甚至把朝廷中央包括宫廷采购这些最大客户都纳入到商税体系里面去,商税的规模能达到多少?
然后这采办法、库法、预算决算法,在账法的支撑下,能不能够更有效地管住节流问题?
如果老百姓的徭役负担能减轻,那么逃籍之人会减少,人丁增多之后田赋及其他税收又能多多少?
最后又回到钱法,如果通过账法统计,知道大明有多少银钱流动,那么有没有可能评估出资金规模,稳住陛下所说的宝钞信用?
这是很系统的一套东西,大量的细节需要结合当前的实际。
但确实如朱厚熜所想,其自洽性和理念是让他们脑洞打开、有如接触到新世界的。
他也已经想通了,一个人的头脑是不够用的。
作为皇帝,他不用解释这些东西从哪来,理念先传达出去,借众人之力完善。
既是探讨,也是筛选。不懂的、不认可的,终将被他淘汰。剩下的人,才是帮他去执行将来新法的班底。
“最难之处,始终在于将来田赋以外的一些税目,能令士绅也依律上交。若家境殷实之官绅,考绩之下,这点税款倒也不足为虑。只是为官之初,俸薄而支用多;贪欲难填之人,也总会有。”朱厚熜站了起来,“先用午膳,随后再议。如何定下官吏待遇之法令廉洁奉公之人不用忧虑生活,如何使宁愿花银子上下打点捐名的士绅交税,还有银钱流动之法,尽可放开思绪,通盘考虑。”
士绅花钱少吗?很多,就像陛下说的,上下打点,迎来送往,地方捐献,经营关系。
可是让这个群体也交税…这一点,其实并不是没人提过。读书人之中也有当真胸怀天下的,这样的提议,之前还真的有人提过,他们并不陌生。
这次是陛下提,意义截然不同。
但陛下也说了,这只是他胡乱思索之后的想法。最终新法定下来是什么样的最终样貌,大家还有足够多的时间商议、改变、完善。
所以还要考虑到方方面面,去想这一整套的东西。
一直说什么牵一发而动全身,那现在那全部头发和全身都先摸索一遍吧。
这顿午膳,众人只觉得头皮发麻又发痒,似乎脑子又在生长。
还没法融会贯通,还理解不了其中所有精义,但知道这是再开新天。
皇帝现在也考虑着,这新天地里,帮皇帝打理天下的勋戚官绅们应该如何给予足够的激励与动力。
所有的症结,他都决定放在钱字上,好好理一理。
至于皇明祖训?
虽然知道你不在乎,我们其实也不在乎,都是看情况拿出来说说。
但没想到你这么不在乎。
吃饭的众人不由得偶尔偷看一下皇帝。
你真的是太祖皇帝的子孙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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