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南面,一条横向的直道从良乡重工园经京师站再抵达通州,而后直通天津。
如今,大明只有这一条真正投入运营的火车试行线,平常都用作货运。
真正开始运行,还不足四月。
此时,这条线路暂时封闭了——已是腊月,本来也就到了许多人要归乡过年的时间。
而这条京津货运专线上,如今却行驶着一辆专门定制的列车,前后共三节车厢,中间那一节车厢还有明黄色的木制飞檐。
两侧,还有骑兵护卫着。
这是朱厚熜的新“御辇”,现在他坐在了车厢上,语气无奈地问刘天和:“这不是胡闹吗?谁催的?”
刘天和有点尴尬:“朝鲜捷报传回,靖海侯那边实在难耐,阳武侯也把信从仁川递了回来…”
“那就别嚷嚷着是什么下水!”朱厚熜皱起了眉头,“朕还以为船坞那边水情不同,如今浅海区既有薄冰,为了下水便遣人日日乘船开凿,还准备烧热水时时倾倒让下水一带不冻上,这不是胡闹吗?”
他连说了两个胡闹,刘天和只能沉默了一会,而后还是说道:“本拟九月十月下水,如今为稳妥起见又多查验了一个多月,宝船监上下也恐误了朝廷大计,想在年前把这件事办妥了。”
“稳妥起见是对的,朕宁愿沈啓继续稳妥起见,等到明年春后再下水。”
朱厚熜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再想了想又反应了过来:“是不是为那新发国债的银子,急着腾出船坞再开造改进型?”
“…陛下明察秋毫,军务会议那边,是有这个想法。”刘天和这下也不再藏着掖着了,“朝鲜、琉球分封二王后,海师以后可就不限于沿海剿寇了。军务会议总装备部那边的想法,三大海师至少各要有一艘旗舰。”
“…又不是不够用。”
朱厚熜嘟哝了一句,也就没再深究。
虽然当下的木制战舰就已经确实够用了,但沈啓是个专才,继续改进新型蒸汽铁甲战舰也符合朱厚熜的长期需要。
说到闹出冬日里渤海湾战舰下水这件事,无非是边军、京营、海师在这一轮国债中分蛋糕的争吵。
目前可以来建造这么大战舰的船坞,一共就先后新挖的两个。
腾出一个来,那么就能先把造第三艘的钱定下来,免得被用到其他地方去了。
郭勋年纪已经挺大,他任上最多也就能看看是不是把朝鲜、东瀛都消化了,所以他自然会多支持海师一些。
沈啓如今管着宝船监,不论是出于他自己个人的热情还是为了底下人考虑,他也宁愿现在冒着这一点被皇帝吐槽的风险硬着头皮搞什么腊月下水。
“也罢,就当视察这条铁路、大沽重工园和玄龙舰,动员北洋海师征倭兵力四件事一并办了吧。”
朱厚熜不再纠结,又看向睿王和郑魁等人。
车行还是平稳的,速度自然还慢。朱厚熜估摸着,一个小时也就能走出去十几二十里吧。
但胜在持久嘛。
车上的一路,也相当于一个蒸汽机应用研究年度总结会。
蒸汽机的改进主要还是郑魁在主持,睿王更乐意与陶仲文一起建立系统的化学基础体系、再研究一下微生物和医学,但这家伙毕竟年轻、思维更活跃,也并没有完全脱离这个项目。
如今一年多下来的新成果,便是装到了这京津货运专线上的蒸汽机车和玄龙舰上的船用型,另外再加上矿山之中排水用的。
“…臣惭愧,再想做小,恐怕不是短短几年的功夫了,还有许多难关要跨过去。如今硬要用,也只能用在大园区,作为水力不足时的补充,保证各个厂房里一些机械开工足够。”
“这倒没事。”朱厚熜不以为意,“明年就把精力主要放在和纺织、造纸上吧。”
他有模糊印象,现如今也有专门的人去研究蒸汽机的应用。
纺织行业是早就有机械的,或依赖水力,或靠人工。而各种布匹本就是重要的物资,大明丝绸也是大宗出口商品,应用动力应当是十足的。
而造纸行业,未来的需求更大。
火车和蒸汽舰船的应用实现了从零到一,后面就是漫长的改进过程。
煤矿、铁矿上的应用目前也主要是军事、重大工程上面需要,后面就要开始真正往民用方面考虑了。
“农学院那边要到旱地多的地方多选些位置培育棉种…”
火车头的烟囱冒着烟,穿行在京郊的平原上。
朱厚熜在这专列上安排着,御驾亲临的安排自然早已到了天津大沽。
要不是提前就开始安排,朱厚熜又怎会得到陆炳那边安排过去的人回报说什么凿冰煮水防冻?
大沽这边并没有像良乡那边一样先试建了一个水利工程,防洪及提供水力两用。
这里的重工园,是当真尝试靠蒸汽机提供动力,差不多是皇明资产局这边独力规划、投资、运作的工业园2.0版本。
皇帝要来视察,本就要开足马力。此时各种高炉、蒸汽机的效率本就只那么点高,其实热水不少。
现在被沈啓安排人用一批粗大的管接了过来,源源不断地放到船坞口外面,倒是在已经铺出去数里的海面上融出了一个方圆里余的洞,水汽蒸腾。
看上去,场面确实很夸张。
那可都是造价不菲的精铜管,是铁甲舰上造冷凝系统用的。
管够归管够,也不能这么造吧?
大沽站外不远,重工园东北侧、大沽港旁的一个小山包上,通驿局把驿馆建在了这里。
这是考虑了重工园的嘈杂、烟尘和港口景观后的结果。
今天这里自然别无他人,禁卫早已将之围守起来。
从驿馆到大沽站,沿途都分布了卫兵。
这些卫兵不全是京里出来的,还有被调集至此的北洋海师后备将卒。
他们是为征倭而在此集结的,薛翰此前带去朝鲜的,只是北洋海师的四成兵力共八千。平定朝鲜内乱,以蓟辽边军为主,北洋海师只是辅助。
现在皇帝亲临大沽,要检阅动员他们,这自然得在寒风中站得精神抖擞,先护卫陛下到了大沽站之后先行驻跸驿馆。
在这里可没什么行宫。
大沽站外,沈啓已经亲自过来迎接。
他表情沉静,并不因为刚才天津知州的担忧而担心。
重新划定诸省边界后,北京周围圈了顺天府的大部分之后成为北京兆。而天津则单独定为一个州,高于顺天府下密云、良乡等县。
在品级上,北、南两京因为比较特殊,兆尹都是正三品,辖下知县为从五品,天津知州则为从四品。
天津知州的担心,就是宝船监为了年内让玄龙舰下水而耗费民力、财力。虽是宝船监力主的,但天津州还不是协助了?
皇帝总是强调爱民,寒冬腊月里这样干,真的不会触怒天子吗?
天津知州只是从四品,宝船监总裁的官品却要高过他。
按如今的规矩,勋爵身份外担任这等企业掌舵人的,官品从二,极其显赫。
当然了,他们的薪俸是由各企业自己发的,倒不会对民政体系下的官员待遇支出制造压力。官品虽高,天津知州原也不需多买他们的帐。
无奈宝船监不同,那玄龙舰是陛下心心念念的大国重器。
大沽重工园、大沽港和整个天津也不同,如今是大明东征海运方向的重要后勤保障基地。
天津知州头一埋,乖巧无比地站在那。
都是高个的,要是天子龙颜大怒,自有他人顶着。
他只用歌功颂德,如实描述天津这两年兴旺异常之后百姓的齐声赞许。
这是真的,最近这几年,多少银子花在了天津、多少人员货物在此汇集啊。
旧天津卫本地人,谁不曾享受着红利?
大沽站外将旗飘扬,大明三辰旗也不少。
锦衣卫、北洋海师、顺天府、宝船监、宝金局、兵仗局、大沽港财税署、天津州治安局、商行代表、士绅乡贤、耆老百姓…
北京城虽不远,但皇帝是第一次到天津,如今欢迎阵容可谓齐整。
将至入夜时分,快马终于赶至:“五里余!”
而后不一会又来报:“四里!”
终于听到那火车头减速释放多余热气时候的轰鸣,皇帝“御辇”近了。
寒风小雪之间,朱厚熜踏出了车厢,外面冷得多。
他毕竟只有三十多岁,又自小打得一副好基础,刘天和他们是顿时打了个寒颤。
暖轿又在站台备好,朱厚熜先环视了一下。
“货运为主,大沽站简陋,陛下见谅…”等在这里的是铁道局的掌舵人、正德九年的进士顾可久。
他也属于后来被选拔出来的人,颇为耿直实干。虽然中进士的时间很早,但却是得了黄佐的举荐,才进入到企业体系。
朱厚熜倒是根本不知道,这顾可久历史上与海瑞有些渊源。海瑞乡试中举,是顾可久任职广东时的事,而海瑞一直视之为师,在顾可久死后为之建祠。
如今自然不同,海瑞另有际遇,顾可久也被托付重任。
朱厚熜笑着说道:“一路过来颇为顺利,足见这条真正运行的铁道建得好,养护也不错。舆新恐怕是忙坏了,都没工夫写字了吧?”
“回陛下,还写,可以静心。”
在原本的历史上,顾可久是被正德、嘉靖两朝皇帝都打过廷杖的人。但如今朱厚熜的做派不同,顾可久也是在朱厚熜继位后才重新启用的正德朝受贬官员,从一开始就在户部做员外郎,施行的是朱厚熜安排的新政,对朱厚熜的观感自然不同。
而朱厚熜对他的了解之一,则是顾可久写得一手好字。
有说有笑地来到了外面,才见到偌大的欢迎阵势。
“这岂非等了许久?”
朱厚熜没办法,谁叫他是皇帝呢?
这种情况免不了,但他刚刚到,自然要表达一番慰问和勉励,总要让这么多人感觉大老远地跑过来迎接一趟值得。
一来二去,天就黑了。
“怨朕!到通州时,临时起意去看了看通州码头,耽搁了两三个小时。”
朱厚熜看这情况,现在这个时间再去驿馆就不太安全了,而这里这么多人也都得一直饿肚子。
“舆新,这附近你熟悉些,可有安排?”
“臣之前与陆指挥商议过了,夜路艰险,陛下若以为可,梅参将家宅就在此去不远。”
“梅参将…”
朱厚熜还在想,陆炳在一旁说道:“原天津右卫世袭指挥使,世代忠良,梅定甲此前调任五军营参将,如今已因老病致仕。梅参将…”
陆炳一喊,其中一个老人就走上前来,激动地说道:“臣家世受皇恩,烈祖为宁国公主曾孙,世袭天津右卫指挥使到臣这里,已是第六代。陛下若不弃,寒舍蓬荜生辉,臣已遣人回去命人洒扫迎驾。”
朱厚熜终于对上了号,想了想就点了点头:“那也好,今夜便先叨扰了。”
他提到了宁国公主,朱厚熜也就明白了。
真要说起来,还是皇亲。
宁国公主是朱元璋的二女儿,她的驸马叫梅殷。
这梅殷,是大明开国功臣汝南侯梅思祖的侄子。
梅定甲没有把这些话全都点明,是因为汝南侯可是跟过张士诚的,属于降将。而他死后,又被追坐了胡惟庸案,全家被杀。
当然了,梅殷是他侄子,当时又是驸马,这一支幸免于难。
可是靖难之役时,梅殷辅佐的是建文。朱棣写信遣使交给他,劝他降服,梅殷倒割了使者的耳朵鼻子,还说什么“留下你的嘴巴,好让你为燕王讲讲什么叫君臣大义”,把朱棣气得不行。
最后的结果,梅殷可是永乐三年上朝时被锦衣卫指挥等人挤入水中溺死的。
祖上和朱家有这么多复杂的故事,难怪梅定甲含糊其辞。
现在皇帝愿意下榻他们家,梅定甲心里只有开心。
朱厚熜只想着这些旧事,却没更多的印象。
待到终于抵达梅家,才确认了从陆炳嘴里了解到的情况:梅氏,如今是天津一大望族大户。
朱厚熜不知道的是,天津梅氏一直繁衍到后来,所捐建的草厂庵不仅在革命时期颇为重要,梅家还出了一个清华校长梅贻琦。
那当然不奇怪,毕竟在嘉靖朝之前,他们家就已经世袭天津右卫指挥使多年。
天子驾临,梅家上下与有荣焉,何况还有这么多官员随行?
在大沽站多等了几个小时的天津诸官都有眼力,因此也早就准备好了一切,即刻入座排宴。
席间与沈啓叙话时,朱厚熜才开了句玩笑:“朕得在这里多耽搁一阵,明日便只能先去海师军营了,船坞那边岂非要多烧一天热水?”
天津知州听得心中一颤,沈啓却不慌不忙地回答:“臣非为赶着为陛下献新年礼,这般安排,是为了做更多试验。”
“哦?”朱厚熜有些意外,“为何?”
“两个主要原因。”沈啓弯了弯腰,“一则,东瀛更靠北,讨倭之战只怕也要过冬,臣本就要多试冬日里这玄龙舰还有没有缺漏。二来,不得不考虑远航时万一补给不畅。臣耽搁了一些时日下水,也是发觉蒸汽机只怕不能直接用海水。”
“…原来如此。”朱厚熜点了点头,“之前何不奏明,让新世侯过来一同解决?”
郑魁闻言愕然,朱厚熜也已经恍然大悟。
海水的腐蚀性,怎么能和淡水相提并论呢?
而朱厚熜虽然知道这一点,平常那么多事却也关注不到这种细节。关注到了也没用,还得靠他们去琢磨。
“那只怕整个已经装上船的机器都要重新改造,耽搁的时间更长了。臣日夜琢磨,也想到了法子,便就着临海地利,先行试过,也好说得清楚一些。”
“这么说,伱找到解决办法了?”朱厚熜对沈啓另眼相看,期待地问道。
既然请他过来参加下水仪式了,当然是沈啓已经有了把握。
而瞒着这件事的小心思嘛…无非提高他自己的重要性罢了。
毕竟本就是因为在造船专业上的才能受到了皇帝青睐,若能在技术上仍有更多成就,那不是好上加好?
朱厚熜只关心结果,倒不在乎过程里是谁的功劳更大。
沈啓笑道:“臣把船上管道改了改,由一台机器专责煮盐,水气冷下之后便成了淡水。加上出航时船上水箱盛满淡水十万斤,路途上若遇补给不畅便能在数月间勉强自给自足了。那边烧热水,可并非为了化冰。从铜管之中于冬日里冷却成水流到船坞外,虽非滚烫,却即刻化冰,臣日日检测之下又已经确实是淡水。”
“…妙极!”朱厚熜闻言大喜,“新世侯,明日你们便先去宝船监那边再商议一二。沈卿有功,后面也要不忘钻研!”
不得不说他确实是扑在这条船上,观察、想到了更多问题。
只要有这样的人能帮朱厚熜不断解决各种小问题,他都欢迎。
可等到宴后进了梅家收拾出来的正房时,他就不欢迎了,看着陆炳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此处不比驿馆安排妥当,梅家也是担忧陛下冻着。”
“…是梅家人?”
“婢女,婢女…”陆炳解释。
朱厚熜无语地看着从“龙榻”上爬起来站在一旁战战兢兢的暖床丫头,心想梅定甲胆子也忒大了。
难道不怕皇帝认为梅家太有能耐了,还养着这么一对姿容上乘的双胞胎婢女?
当然了,一片心意,本身只是先暖暖床,皇帝要是有心那才叫做…
反正摆明了要考验朱厚熜,表忠心,表体贴。
朱厚熜皱了皱眉,看来这天津繁华之后,也有了更多隐藏于繁华之下的故事。
买来的?又或者是当下那些开始流行的“曲艺团”台柱?
朱厚熜看了看陆炳,陆炳终于面露一丝尴尬,最后补充:“是阳武侯从朝鲜送回来的,梅家和海运局生意往来也不浅。”
“…”朱厚熜摇了摇头,“你们啊,让朕说什么好?”
天知道是不是从早就有消息皇帝会亲临玄龙舰下水便开始准备的,恐怕今天晚上他到了驿馆,这一对朝鲜双胞胎也会出现在驿馆。
梅定甲只怕是硬着头皮来这么一出的,主动安排的自然是陆炳和薛翰。
都这么熟了,难道你不喜欢?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问题。
没办法,朱厚熜确实发现也没有故作矜持的必要。
这也算开疆拓土的附带好处?
忘记定时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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