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摆出了犁式的姿势,他将剑柄靠近臀部,武器略微向上,对着对手。查理的左脚牢牢地钉在地面上,右脚则是在不断地移动着。
他的对手是一个只穿了裤子的魁梧塞凯伊战士,他的赤脚上沾满了泥土,全身湿透闪着光,一定是刚从蒂米斯河里出来。
塞凯伊战士本也是用犁式开始,但很快就改为了屋顶式,他把剑举过头顶,以便在适当的时候尽可能地用力攻击。
见状,查理微微一笑,放低剑尖,摆出了可以快速反击的傻瓜式(Alber)。
两名剑士开始互相试探,盯着对方,半绕着围栏向右移动,寻找对手的弱点和完美的时机。
塞凯伊战士觉得国王之前的对手都是因为面对国王有所保留,没有一个人敢全力战斗。
但他下定决心要打败查理,因为谁知道一个能在决斗中打败国王本人的冠军会有怎样明亮的前途呢?
他进攻了。
塞凯伊人的木剑划破空气,带着毫不留情的力量,以一道略为倾斜的劈砍冲向查理。国王仍然保持着傻瓜式,一直等到了木剑即将击中他肩膀的时刻。
查理以闪电般的速度举起木剑,轻而易举地弹开了对方的攻击,像一只蟋蟀一样纵身一跃,一剑砍在了对手的脸上。
光滑的木刃在大胡子的脸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男人粗重地叫了一声,踉跄地撞向了围栏的边缘。
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当众人意识到刚才看到的究竟是什么时,塞凯伊人已经眼含泪水地捂着脸了。
“你还好吗孩子?”国王放松了他的身姿,问道。“原谅我,我不想放太多水。”
“我没事,国王陛下,”塞凯伊人回答说,“顶多掉两颗牙…”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尽管来见我,”国王走出了决斗场,“我会补偿你的损失。”
塞凯伊战士一点也不怀疑,因为他听说过查理曾经用三个村庄来补偿一个骑士,因为国王在马上骑枪的比赛中把那人打下了马,掉了三颗牙。
他觉得自己可能有一两颗牙在松动了,但不管有没有村庄,他都有些可惜地离开了擂台。
在一个人的一生中有多少次机会能与国王比试呢?但他失败了,而且可能永远没有机会能再次证明自己了。
没过多久,他的脸上就长出了一个紫色的大包,提醒着自己被一招击败的事实。
不过查理已经不再享受他刚才的胜利,他在欢呼的人群中看到了安塔尔·巴托憔悴的身影,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连日来的喜悦瞬间消失,他的脸绷得紧紧的,迈着愤怒的步伐开始向他的帐篷走去,挥手命令他的第一个宫廷骑士跟着他。
百合花骑士隔着五步的距离跟在国王身后,帐篷宫殿被分为许多部分,基本上都是大厅大小的房间,他们穿过了两条染色麻布走廊才到达了王座室。
查理在第一条走廊里随意地扔掉了被汗浸湿的衬衫,衣服在没接触到地面的时候就被一只手接住了。
四名仆人在第二条走廊里等待着国王,其中一人递上白色衬衫,在外面套上一件宽袖的及膝黑锦绢袍,第二个仆人为他系上镀金的腰带,第三个帮他戴上了宝石印戒和黄金项链,第四个给他戴上了平日里用的百合花王冠。
当他们到达帐篷宫殿的王座室时,查理·安茹又变回了原来的自己。他从递给他的托盘里拿起一杯酒,走到平台上,在有着天鹅绒坐垫的宝座上坐下,把半空的杯子递给了另一个仆人。
他默默地环顾四周,然后挥手把所有人都赶出了房间,连两名侍卫和宫廷抄写员也不例外,他要和他面前的骑士单独相处。
“看看上帝把谁带来了,”众人离开后,查理阴沉着脸说道,“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陛下。”安塔尔低下了头。
“伱是否找到了你想要找的人?”
“没有。”骑士简短地回答道。
“你知道,在得知你家人的遭遇后,我第一时间就采取了行动。我派人去了全国各地,不幸的是,他们也一无所获。”
安塔尔说不出话来,默默地盯着自己的鞋尖。
“这是件可怕的事,但你必须接受上帝的旨意,”查理的语气柔和了一些,“你必须接受,你所爱的人,你为之奋斗和生活的人…可能已经在另一个世界等你了。”
安塔尔仍然沉默不语,他能感觉到一个苦涩的肿块在他的喉咙里滋生,所以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还能说什么呢?
但查理惊讶地看到安塔尔正在微弱地点着头,这个举动触动了他,他站起来,从平台上走下,走到离安塔尔很近的地方,这样他就可以坦诚地和他说话了。
“这段时间你到哪里去了?”查理问道,“你去哪里找他们了?”
“我走遍了大半个王国,”安塔尔喉咙发干地说,“我想,如果他们从袭击庄园的雇佣兵手中逃脱了,他们一定会去蒂米什瓦拉。
于是我从庄园向东出发,走访了每一个城镇、村庄、农场,甚至是森林中的小屋。
然后我向北走,当然,我已经在杜比察打听过了,希望能找到一些关于雇佣兵团的消息,但是没有人看到那面带着红线的黑旗。
然后我越走越北,在布达附近过冬,在春天到达了塞佩斯。有一队撒克逊人盘问我,并且差点杀了我,因为他们以为我是什么逃犯或是匪徒。
那时我意识到我已经走了多远,一定是找错了方向。于是我回到更南的地方,在佩奇附近游荡,有时几天都不怎么睡觉吃饭…
我逃过了三次狼群,被土匪抢劫了四次,但我总是有足够的力量解决他们,然后从他们身上弄到的钱、酒、食物和其他东西又让我坚持了更久。
“难怪北方人认为你很可疑,我并不惊讶,”查理摇了摇头,“你看起来很糟糕。”
“我知道,陛下,我也这么觉得。”安塔尔一脸懊恼地说道,“最后,当我开始相信没有希望的时候,我回到了庄园,但那里只有一片废墟,农场里全是杂草,仿佛十年来从来没有人住在那里过…”
“那附近的贵族呢?”国王问道,但安塔尔只是耸了耸肩。
“我们的关系一直不是很好,也许他们都害怕我这个前圣殿骑士,所以都不怎么和我走往。
我觉得袭击发生后他们甚至没有来庄园打探过情况,也许他们认为那是一块被诅咒的异端土地,他们不想和它扯上关系。但对于没有地方住的人来说,便无所谓了…”
“什么?”国王的眉毛挑到额头中间。“你的家里有外人吗?”
“乞丐,拾荒者,”骑士用近乎无聊的声音说道,”他们躲在剩下的建筑里面。”
“如果你愿意,我马上派骑兵去——”
“没有这个必要,”安塔尔悲伤地摆了摆手,“那些可怜人不会伤害任何人。也许有一天主会赦免我的罪过,让我重新过上平静的生活。
如果是这样,也许我会搬回庄园,让那里再次繁荣起来。但在那之前,让那些无家可归的人住在那里吧…”
国王不停地摇头,尽管他青睐且尊重安塔尔·巴托,但他不得不承认,他一生中从未了解过这位骑士。
他奇怪的原则,他看待世界的方式,他对待农奴、平民和仆人的平等做法,这所有的一切都与查理和他认识的任何人相差甚远。
这一次,他不知道他该对他朋友的奇怪请求说些什么,只好走回自己的王座,像一个肩负着天下所有烦恼的人一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并坐下。
“你知道我的祖母玛丽是拉斯洛四世的姐姐,她在拉斯洛被自己的手下刺杀后宣称并夺得了匈牙利的王位,”他突然说道,“她把这个权利给了我的父亲,卡洛·马特罗。”
安塔尔没有说什么,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国王沉思了一会儿,梦幻般地抬头凝视着空气。
“马特罗(Martel,古法兰克语),”他细细品味着他父亲的俗名,轻如耳语,“是锤子的意思。
我的父亲的名字不是随便取的,他是国王的血脉,像我一样,是卡佩的圣洁国王们的后代。在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有着上帝赐予的权力。
如果他没有死的话,他也可能成为这里的强大国王。但他死了…然后安德烈登上了王位,在我父亲的葬礼之后,许多人低声说安德烈也不会活多久,的确,他并没有…”
一时之间,临时的王座室又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外面传来的狂欢声音。
“当我在那不勒斯的亲戚们愚弄我时,我还不到十一岁。”查理的声音变得更加严厉。“新堡(CastelNuovo)、大海的咆哮、海水的咸味、晚餐时鱼的味道…
这些就是我生活的全部。当他们告诉我,我在那不勒斯只会是一个没有土地,没有头衔的无名小卒时,我甚至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我只是个稚嫩的孩子,我怎么会明白我的祖父因为偏爱我的叔叔,剥夺了我继承那不勒斯王国的权利呢?
我没有父亲和母亲的保护和照顾,我可以诚实地告诉你,如果没有善良的德鲁格家,我就不会有今天的成就。
我带着我所有的财产登上一艘船,在异国他乡维护着祖母和已故父亲的宣称,那时德鲁格家是唯一站在我身边的人,当时我甚至不会说匈牙利语。
但我知道那是上帝的旨意,所以我义无反顾地登了上那艘船。
我还记得当我看到远处斯普利特轮廓时的那种反胃感觉…我以为我要吐了,但我努力地掩饰着脸上的紧张情绪。
然后船靠岸了,我们走在黑暗中,晨雾还未完全散去。那些的外国贵族们,裹着自己的毛皮斗篷,连马都没有下,在那里等着我。
苏比斯家、巴博尼克家、阿玛德·阿巴、当然还有比斯凯大主教…我的上帝啊!”他轻轻地笑了,
“我还以为会有四、五十个人呢!但这些就是全部了:一些来自南方的贵族和埃斯泰尔戈姆的大主教,加起来还不到十人。
当我第一次踏上匈牙利的土地时,我还是个十二岁的毛头小子,一些浑身酒气、留着大胡子的陌生人告诉我,我是国王。圣母啊,这好像是一千年前的事了…
你还记得安德烈三世怎么了吗?”查理的眼睛闪过一道奇怪的残忍光芒,“第二年,他意外地死去,然后,比斯凯大主教为我加冕,那是我的第一次加冕。”
“我记得,”百合花骑士点了点头,“那个时候我也明白了,这个世界并不只有我养父的庄园,还有更多冒险在等着我。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陛下,但当捷克人瓦茨拉夫三世向布达进军时,我正好在布达。除了布达的市民外,所有人都在疯狂逃亡,那的确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瓦茨拉夫…”国王笑了笑,“我经常想起他,有时还为他的灵魂祈祷。可怜的瓦茨拉夫·普热米斯尔,他从未想成为匈牙利国王,也不适合当任何地方的国王,
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天生的统治者,他在他父亲去世之后就立刻回到了波西米亚,那时我就知道他在那里的统治也不会长久…果然,一年之后他便被暗杀了,普热米斯尔家也随着他的死灭亡。”
“恕我直言,陛下,”安塔尔皱起了眉头,“但我不明白你现在和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你明白,当大多数人都放弃希望的时候,我有多少次不得不在艰难的情况下振作起来。”查理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严肃认真的表情。
“为了让你明白,在我贪婪的亲戚们唾弃我,并几乎是把我赶出了家门之后,我都经历了什么,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回到我那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
为了让你明白为了一个王位战斗了二十一年是什么感觉…为了让你明白,我随时都可以放弃,但即便在最绝望的时候,我也没有。
你还记得罗兹戈尼吗?你当时就在我身边。人们以为我们去个山谷是去送死的,而最终我们赢得了一场不会被遗忘的胜利,人们到现在仍然在谈论着它。”
“我想我明白你想告诉我什么了,”骑士再次低下了头,“你是对的。”
“你不能总是按照自己的直觉和冲动行事,安塔尔!”查理说道,他从一开始就考虑着这个问题,“你不能头脑一热就消失数月,无视你国王的命令,破坏上帝和人类的法律!
你以为我听不见人们的窃窃私语吗?越来越多的人说你可以轻易地逃脱惩罚,是我的宠儿!”
“我回来了,陛下,我就在这,”安塔尔阴沉着脸说,“如果你想要给予我应有的惩罚,那就这么做吧,我不会有任何异议。”
“你当然不会有,”国王喃喃自语道,“但我不会惩罚你…这次不会。”
“那么你想让我做什么呢,陛下?”
安塔尔有些惊讶地心想,虽然他已经说了无数次的“陛下”,但查理并没有反对,他记得一年前国王曾告诉他,在独处时不要这么叫他。
似乎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们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查理开始把他的老朋友当成了一个下属,当然,依旧是个偏袒的对象。
“我希望你能给出一个明确而严肃的回答。我会给你自由选择的权利,但我希望你能在你的余生中都遵守你即将告诉我的话。”国王说道。
安塔尔·巴托点了点头,表示他明白了。
查理再次站起来,从平台走下,靠近了骑士,伸手摸了摸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你是想要离开这里寻找你爱的人,直到你年老体衰,心碎死去,还是留在我身边,履行你的使命?”
安塔尔在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答案,他直接回答道:“我会留在这里,陛下。”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我是你忠实的仆人。”
“很好,”查理·安茹说道,“我就希望你会这么说,现在我也有话要说。”
国王的声音里隐藏着某种阴森森的锋芒,顿时让安塔尔的神经紧绷起来。
“我听着呢,陛下。”他点了点头,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国王的话还是让他的心沉了下去。
“是关于你的朋友拉斯洛的,”国王叹了口气,“他做了一件可怕的事…”
(本书网址:/xiaoshuo/740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