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2年,圣米迦勒之月(9月)的第一天蒂米什瓦拉,匈牙利三天后,在库曼辅助军队出发的早晨,安塔尔才得以与拉克菲交谈。这天他从查理那里得到了四天的自由,所以在主力军队出发南下前,他想尽量利用这段难得的空闲时间。
他在库曼人的帐篷营地不远处的畜栏外找到了伊斯特万,他正在为他的马做着长途旅行的准备:他把马鞍放在马背上,刮去马蹄上的砾石泥。
当他看到百合花骑士走来时,他假装对这次重逢不感到惊讶。
“你不会相信我为这纯色的阉马花了多少钱,”他拍着棕马的背,微笑着说道,没有打招呼,就好像他们上次谈话只是在一小时前,现在又从中断的话题中继续,“但是要我说,我付的每一枚银币都是值得的,对不对,察巴?”
体型壮硕的战马打了个响鼻,点了点头,似乎是在回答这个问题。
“它有健康的牙齿、美丽的鬓毛、漂亮的屁股,全身都是肌肉,”拉克菲热情地列举道,“别看他现在还算温顺,但在战场上,他可是个暴脾气,和他的主人一样,嘿嘿。它也是为战争而生的,我叫它‘察巴’可不是没有原因…”
“我离开了你们这么久,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安塔尔温和地问道。“来吧,坦率点,我现在就在这里,如果伱愿意,你可以吼我,可以用拳头打我的脸,我不会生气的。”
拉克菲摆弄了一会儿马鞍,调整了一下马镫,检查了数次马鞍袋,仿佛是在拖延时间,因为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最后他只是转过身来面对他的朋友,深深地叹了口气。
“听着,安塔尔,”他张开双臂,“我肯定无法理解你当时的心情有多么混乱,上帝在上,我永远也不想理解!
但如果你问我是否对你感到失望和愤怒呢?是的,我有过,几天,也许甚至是一周。
但后面我想明白了,你又不是没长脑袋,我既不是你的父亲,也不是你的领主,所以我也不需要被你一个又一个愚蠢的决定困扰。
我为你祈祷了吗?我已经祈祷过了,很多次,但我不能再这么做了。我有任务在身,没有时间去纠结你的鲁莽行为。
我已经把我的领土处理好了,收了我的税,并且开始扩大拉克菲家族的势力,这比我想象中的要难得多。而现在,我应国王的命令来到这里,即将远行。
我为什么要再生你的气呢?你的生活已经给了你足够的烦恼了,我听说你还没有找到你的妻子和儿子。
唉,而且国王陛下肯定已经让你不好受了,人们说你被贬为他的小侍卫,没有仆人,没有自己的士兵。”
“他们还说什么了?”
“人们在你背后说各种坏话,”拉克菲摆了摆手,冷笑道,“别管那些乡巴佬了!说到仆人,你的磨坊主现在在我的庄园里工作,希望你不要介意。这老家伙干得很好,如果他回去找你我会很伤心的。”
“如果他在你那里很开心,就让他待在那里吧,这是我能做到最起码的事情了,”安塔尔淡淡一笑,“我希望你能吃到我享受了近十年的美味面包。”
“我不得不带着你的侍从一起,”伊斯特万补充道,并没有表示任何感谢,“一开始我记录了他相关的开支,以便到时候我可以向你索取他花的每一枚铜板,但后来我发现,这个巨人带给我的钱比他消耗得要多。
他还向我的农民征收了所有税款,他还把那懒惰的管家和没纪律的仆人们收拾得乖乖的,不过我想你不会让我拥有他…”
“西蒙在这吗?”骑士满怀希望地问道,但拉克菲摇了摇头。
“我猜到了国王会派我去打仗,我不敢带着他去,”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毕竟他是你的侍从,他可不能死在我的身边,你托付给我的人,我不会弄坏了再还给你。”
“你是个好人,伊斯特万·拉克菲,”安塔尔靠近他,张开双臂想要一个友好的拥抱,“看,你真的成为一名骑士了!”
塞凯伊战士没有反抗,同样张开双臂,两人互相拍打着对方的后背。
“我可想死你了,你这个混蛋!”拉克菲对着比他大十岁的安塔尔说道,然后他们都笑了。
两人之间的坚冰终于融化了,他们不再是陌生谨慎的陌生人,而是两个真正的朋友,面对面谈着心。
“你这个白痴,”他们停止了拥抱,拉克菲摇了摇头,“下次你要做这种疯狂的事情时,一定要先告诉我!”
“怎么,难道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一起去?我会把你绑起来,用冷水浇你,直到你恢复理智为止!”
“告诉我,伊斯特万,我需要你实话实说,”安塔尔看着他朋友的眼睛,“在我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西蒙对我有什么看法吗?”
“说实话?”拉克菲一边将一把斧头固定在马鞍袋旁,一边反问,“你要我实话实说吗?”
“是的。”
“老实说,我不知道,我一点也不在乎,”塞凯伊人严肃地说,“西蒙是个好人,一个优秀的仆人,
但他终究是你的仆人,一个低于你等级的平民,你为什么要在乎他对你的看法呢?你这样让我很生气,我是认真的。”
“我这样?”安塔尔扬起眉毛。“是什么样?”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拉克菲说,“你对待穷人就像对待最富有的贵族一样,你袒护你的农民,你在乎平民的意见…
如果由你决定的话,也许最后一个臭农民都能在议会上发言,这些无知的人的话会和贵族的话一样有价值。
这一切会导致什么呢?最后,任何人都能管理匈牙利,所有人都有发言权,城堡和庄园将变成马厩和谷仓,贵族家庭只能沦落到耕种田地,以维持微薄的生计!”
他愤怒地啐了一口唾沫,当他想象着所描述的恐怖噩梦时,他似乎有些畏缩。“这些都是危险的想法,要我说,还是不要去试探命运了!”
“谢谢你的建议,但我只是在问你关于西蒙的事,”安塔尔说,“但我认为你不是在生我的气,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你终于实现了你的愿望,你可以带领一千名骑兵参战,而不是一百名步兵,而且这可不是一场普通的战争,如果你取得胜利的话,你可就是一个拥帝者了!”
“是的,这一切听起来都很好,”拉克菲的声音略微变得低沉,“但我觉得陛下这次是在为难我,我的队伍里没有一名匈牙利骑兵,全是库曼人,整整一千名。”
安塔尔仍然不明白拉克菲担心的原因。
“库曼人,你明白吗?”塞凯伊骑士郁闷地喊道。“他们住在帐篷里,身上全是屁味,他们全部都是马贼!他们只会和动物一样从后背交配,有时候甚至连山羊和绵羊都不放过!”
“这些只是些愚蠢的故事,都是传言罢了,”安塔尔摆了摆手,难掩脸上笑容,“你刚才不是叫我不要听人们的胡话吗?”
“但我当时说的是关于你的事,现在可是关于库曼人的,”拉克菲固执地表示,“如果有人给他们丰厚的报酬,他们连国王都会去谋杀!
你可别忘了,三十多年前的拉斯洛四世是怎么死的!而且他还是半个库曼人!”
“好了好了,不要害怕!”百合花骑士鼓励道,“我相信你成为他们的好领袖的。”
“你说得倒是轻巧,指挥这些游牧民的人可是我。”拉克菲继续抱怨道。“他们的生活方式跟我们完全不一样,他们的领袖,也就是他们各部族的首领,
他们把自己称为酋长(bey),决定部落里的一切事务,根本不受世俗法律或教会的束缚,不,他们有他们自己的法律,各部族的酋长都可以根据自己的想法判断。
他们所有的士兵都只服从亲卫,而亲卫们只服从酋长,他们既是法官,又是指挥官,这群固执的人已经有了自己的首领,又怎么会去听我这个外族指挥官的话呢?”
“别担心了!”安塔尔告诉他,“你的忧虑完全没有必要,你该想的是如何成为一个好的领袖,如何成功,而不是万一失败了会怎么样。
领导一千个人并不容易,你必须要动脑子,还有,伊斯特万!”骑士的声音瞬间变得柔和起来。
“嗯?”
“平安回家!”安塔尔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输给德意志人了,走吧!”
拉克菲翻了个白眼,似乎已经受够了感性的对话,但事实上他很高兴有人如此关心他。
“你也回去吧,免得把自己哭得一塌糊涂咯。”他故作嘲讽地回答道。“我也是时候把自己的东西整理好,准备出发了。
我会一个人去会合,否则我就得一路听着查理的宠物狗对我唠叨…”他用手捂住嘴,但为时已晚,“哎呀,魔鬼刚刚夺走了我的舌头!”
这一次轮到安塔尔抱怨了。
“所以他们在背后是这么叫我的?”他脸上带着苦涩的表情摇头道。“我曾经是百合花骑士,现在却成了国王的走狗?”
“我告诉过你,”拉克菲同情地叹了口气,“不要管那些乡巴佬说了什么。”
太阳在天空中的位置越来越低,阴影慢慢拉长,德米特·涅克塞疲惫地观察着彩色玻璃窗幻化出的神秘光影,享受着书房的孤独。
精疲力尽的财政大臣在带软垫的扶手椅上伸了个懒腰,伸直了他酸痛的腿脚。终于,又要迎来一段时间的和平和宁静了…
只有上帝知道,在这过去的十一年里,蒂米什瓦拉被掏空了多少次,每次出征后,城堡就变成了比幽灵的居所还安静的地方。
早上,派去援助腓特烈公爵的六千两百名士兵往西北方向出发。蒂米什瓦拉的人们都像往常一样涌上街头,观看出征的英雄们,总指挥官桑铎·科茨基不想在民众面前游行,于是带着军队快速离开了城市。
但查理国王和他庞大的军队给了人们他们想要的东西:国王的主力军队在鼓声和号角的低沉音乐中放慢脚步,在城里走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与城外更大规模的军队会合。
身后的道路尘土飞扬,直到最后一面旗帜消失在了南方的地平线上。
然后所有人都回到了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城堡再次变得空荡,德米特·涅克塞靠在椅子上,听着他的耳朵在异常的寂静中嗡嗡作响。
听到敲门声,他猛地一缩,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他站起来准备开门,但这时门已经被打开了,匈牙利王后伊丽莎白跨过了高高的门槛。
“王后殿下!”德米特惊讶地喊道,并向这位美丽的年轻王后深深鞠了一躬。“不知您谦卑的仆人为何有幸得到殿下亲自的拜访呢?”
“我想和你谈一件重要的事情,涅克塞大人。”伊丽莎白流畅的匈牙利语让财政大臣有些震惊,查理的王后的变化真是惊人,一年前她只知道几个简单的匈牙利语单词。
“请原谅这里是如此的混乱,王后殿下!”德米特连忙道歉道。
他的书房的确很乱,到处都是成堆的新旧卷轴,手抄本、编年史、清单、文件、信件以及大小不一的书,甚至连地上铺的灯芯草都烂七八糟,空墨瓶和破旧的鹅毛笔都证明了涅克塞一直没有闲着。
“你应该看看我侍女们的住所,”伊丽莎白大方地挥了挥手,“你这儿和她们那比起来还算不了什么。”
“感谢您亲切的话语,我的王后,不过下次您只需要派人来找我就够了,我会立刻赶赴侍候。”
“我知道,涅克塞大人,”伊丽莎白点了点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现在就需要你的帮助。”
“您希望我做什么,王后殿下?”
“我明天会带着我的随从离开。”
“您也要离开王宫吗?”德米特惊讶地问道,他对王后的计划一无所知。“没有您,这里会变得彻底没有生气。”
“也许吧,但我不想在我丈夫不在的时候整天绣花,和侍女们聊天,做一个从窗台上怀念地眺望着远方的王后,我受到过的培养可远不止如此。”
伊丽莎白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德米特偷偷瞥了她一眼,她站在敞开的门口,一件丝绸长裙紧贴在他纤细的身体上,看起来就像是一只美丽的小鹿。
美丽和聪明,这两个特质组合在一起可能是最危险的。她看起来像是一尊脆弱的泥塑,像是某个古老传说中的幽灵,但财政大臣觉得这个女人比她看起来要坚强得多,如果她能一直陪伴在查理王身边,他们的邻国很快就会彻底记住伊丽莎白·皮雅斯特这个名字。
“在我尊贵的丈夫在南方平定战局的时候,我也会为这个王国出力,”王后表示,“如果我们明年真的要搬到王国的中心,我们最好及时笼络那里的神职人员,我不希望教会继续对王室有所抱怨。
所以我会拜访所有在布达和维谢格拉德附近的教堂,在那里祈祷,并向上帝的牧羊人提供丰厚的捐款。
“这真是个明智的主意,我的王后,”德米特·涅克塞赞许地说,“我想您来找我是为了让我打开国库的,我当然愿意服从…”他顿了顿,谨慎地选择了他的措辞,“除非查理陛下反对我这么做…”
“这是我需要从国库中获得的所有的物品和钱财的清单,”伊丽莎白递给男人一份卷轴,“在底部你会看到我丈夫的印章和签名。”
“我明白了,王后殿下,我会立即处理此事。”财政大臣接过卷轴。“今晚我会准备好您需要的一切。”
“谢谢你,涅克塞大人。”伊丽莎白朝他点了点头,转身就要离开这个凌乱的房间。
德米特出神地看着王后的背影,忽然像从梦中惊醒一样摇了摇头,因为他想起了别的事情。
“我的王后,还有一事!”他惊呼道,声音中的担忧和温柔比他想要的多。“祝您一路顺风,但是…您确定这趟旅程不会有危险吗?以您的状况,我亲爱的殿下…”
“拜托,涅克塞大人。”伊丽莎白回头对他笑了笑,用两只手掌亲昵地抚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国王在两个月前才给我了一个新胎儿,不要担心,查理·安茹的王位继承人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