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聪虽然不喜欢王子虚,但他有一件事情没有记错:王子虚高中时的理想,是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过上与众不同的人生。
当时他说出这个理想后,谢聪立即恨得牙根痒痒。后来一想起来,依然恨得牙根痒痒。因为他从来想不出这么装逼的话。就算他想得出来,也不好意思当众那么说。
但他不知道的是,对于王子虚来说,这句话其实并不是在装逼。相反其中蕴含着极大痛苦。
对于王子虚来说,他的人生,可以是光芒万丈立于人上,也可以是深陷泥涂中道崩殂——也就是说好坏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得与众不同。
为了获得那种人生,王子虚准备好了付出代价。甚至是巨大的代价。
他追求与众不同的原因只有一个——陈青萝与众不同。
他深知自己没有陈青萝那样的才华。陈青萝不费吹灰之力就与众不同了,而他想要一样与众不同,势必要做出巨大牺牲。他必须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追上陈青萝过去的步伐。
然而没想到的是,活到20岁上,他就再也没有为自己活一天。
父亲、女友、银行、领导…有形的无形的责任,沉重的压力,被推着走跟着生活流,想要活出自己的面孔都难。
他才知道,高中时的那个誓言有多么沉重。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多少人有资格成为自己。
王子虚第一次抽的烟就是煊赫门,那是事业编危机时和父亲蹲在厕所抽的,当时他光顾着咳痰去了,到30岁再次抽到这烟,才发现味儿太淡,没有大丰收那种剧烈痛切的击喉感,如同他充满野性的心灵与寡淡的生活空洞的躯壳形成鲜明对比。煊赫门装在大丰收的盒子里,连烟都不是它自己。
他意识到,人之所以想要成为自己,是因为人目前不是自己。他在目前身份里的任何循规蹈矩的尝试,都会在惯性作用下回归原貌。
如果他想要成为自己,他可以不必先成为自己,他可以先成为小王子。因为世上本无小王子,成为小王子远比成为自己要来得容易。
所以,他到屈臣氏买了一副遮面的黑色棉口罩,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
走出店面,他在玻璃橱窗前看到自己的身影,上半身一件袖口磨得发白的格子衬衫,下半身灰不溜秋的工装裤,这是他多年来的惯用打扮,几乎已经跟他的形象绑定,快被他腌入味儿了。
他意识到,如果就这样走进文暧公司,依然会有被发现的可能性,于是他大踏步走进店里,指手画脚地对着店员说:
“有没有那种,跟我身上这件完全不同风格的,很颠覆性的衣服啊?”
店员思考了一会儿,随后沉沉一点头:“有。”
她走到衣架旁,又回到王子虚面前,手里举着一条裙子。
王子虚说:“呃,我不是这個意思。我只是想突破我的固有形象,不是想突破我的固有性别。我的意思你至少拿个男装吧?”
店员想了想,一拍手:“有了。”
过了会儿,她拿回来一件灰色的风衣。
王子虚摸了摸风衣材质,觉得也平平无奇,问道:“它的特别之处在哪里?”
店员说:“它特别贵。”
“…”
店员又说:“你不是要颠覆形象吗?你这一身的地摊货,你买件贵的,比什么都颠覆!”
王子虚觉得,她话太伤人,但说得特别有道理。
二十分钟后,身披灰色长风衣,脚踏耐克运动鞋的王子虚走出店子,他上半边脸架着一副镀膜墨镜,下半张脸则被黑色口罩挡住,已经完全没有之前的穷酸模样。
其实这一身也没有很贵,加起来就两千,还没有提去父亲家的节礼值钱。但这么多年来,一口气给自己置办这么齐全的行头,他还是头一次。以前不是格子衬衫,就是格子衬衫。
看着橱窗里的自己,王子虚双手插兜,心中暗道:你不是被消费主义击败了,即使在层层叠叠的标签下,你的内核也依旧没有改变。
他给左子良打去一个电话,说自己距离公司还有1公里,马上就到。
文暧公司,山雨欲来。
文暧公司里,中央空调上飘带摆动,办公间里只有咳嗽声、低语声,还有饮水机时不时发出的烧水声。
同事身子倾斜过来,小声问道:“你说,小王子本尊会来吗?”
黄达看了一眼会议室:“会来吧。左总和叶经理俩人这么齐整,等了这么久了,除了小王子,还有谁这么大牌面?”
此时是中午,平时这时候员工都抓紧时间睡午觉,今天却有所不同。
也许是因为左子良和叶澜都没离开,也许是因为风闻某人要来,午觉相比起来也不是紧要事情了。
听了黄达的判断,同事点了点头,身子缩了回去。过了两分钟,又缓缓倾斜过来:“你说,小王子到底长啥样?”
黄达说:“我怎么知道?说实话,待会儿出现在门口的,不管是个大学教授还是个茅盾文学奖,我都不会感到意外。”
同事说:“小王子不能年纪很大吧?”
黄达说:“谁知道?越老越俏也是有的。人家那文笔那老辣程度,没十几二十年火候学不来的。”
旁边另一个同事加入了讨论:“是啊,谁说老人就泡不了妞了?比方说小李子,一任一任换过多少个女友了?不都是年轻小姐姐。年龄不重要,主要看气质。”
“气质?我要是有小李子那钱,我也每任都找二十岁的。不,我找十八岁!”
“你畜生啊,你找十八岁,十八岁还在上高中啊!”
“十八都该上大学了吧?”
“高三吧。你高三的妹子都泡。你是真畜生。”
黄达皱眉道:“又偏题又偏题!这是重点吗?”
同事们停止窃窃私语了,旁边的运营一缩脖子:“到底来不来?我急了。”
文暧公司外是一条走廊,正对着走廊是落地窗,平时为了保留隐私,落地窗的窗帘都会降下来,只露出下半截。
黄达等人看到,风衣的下摆在走廊上飘过,一双新鞋嘎吱作响,某人正快步而来。
“小王子来了。”黄达用手去捶同事,“小王子来了!”
办公间里的员工们都扬起头,从电脑上方探出脑袋,像一群狮子王里的丁满。
只见,一个脸上被墨镜和口罩挡得严严实实的瘦削男人出现在门口,双手插兜。
他双腿岔开站在门口,左右望望,似乎想开口问什么,但最终决定一言不发。这时候会议室的门打开了,左子良出现在门前,刚想伸手打招呼,定睛一看,又露出怀疑的目光。
倒是那个男人看到左子良后,拔腿就过去,走到半路上崴了一脚,最后一瘸一拐地逃难似的冲进了会议室,像是在逃避什么。
员工们目送那人进了会议室,黄达皱眉说:“今天谁把水洒在门口了?小王子都差点摔倒了!”
同事道:“那真是小王子吗?怎么感觉比想象中年轻很多啊?”
“我穿耐克伱们之前还笑我,小王子不也穿耐克吗?”一个同事伸出脚说。
王子虚冲进会议室,摘下墨镜一阵大喘气。
本来前半段绷得挺好的,后面一紧张,左脚绊到右脚了,直接整段垮掉。
叶澜坐在沙发上,含笑盯着他:“你今天怎么穿成这样啊?穿这么帅,给谁看啊?”
王子虚不动声色地坐下,心里还是有点满足感,手在空中绕了绕:“就伪装一下,不是特意打扮。”
叶澜身子探过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袖子:“长款风衣挺适合你的,就是颜色搭得一塌糊涂,你买件黑色的多好。”
左子良用圆珠笔敲了敲桌子说:“讨论衣品你们待会儿再讨论,现在是我们新董事会成立后第一次会议,我们要讲几个严肃的问题。”
王子虚正襟危坐,左子良压低声音说:“这个月,我们app的表现不是很好,危大于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