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徐嗣徽等来袭,建康城中便是人心惶惶。
六年前叛军荼毒,纵兵烧杀抢掠。台城百余日攻防,无论贵贱天天提心吊担,不知何时祸事便会落到自家头上。
三年前王僧辩击走叛军,本以为得以救赎,拯民于水火。却不曾想官军与贼军一般无二,同样卤掠京邑,拷夺百姓。
光复之日,哭号惨叫之声却震响京邑,何其讽刺。
种种可怕情景,至今仍然深深印刻在建康军民的记忆里。
侯夫人没有亲身经历过兵祸,于恐怖处理解不深,只是担忧能否击退敌军。
萧妙淽却是亲眼见过一幕幕的人间惨状,每日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侯胜北见状大为怜惜,就是由于他的请求,萧妙淽才重新回到建康。不料再度遭遇兵灾,内心不禁深感自责。
他白天要跟随阿父在军营处置军务,待晚间回到府邸,便和萧妙淽一起用餐劝食,说些闲话,好言安慰。
“淽姊放心,陈霸先已经率军回到建康,此战已有应对方略。”
他把从阿父之处听来的话语学说一番:“齐师若分兵先据三吴之路,略地东境,则时事去矣。今可急于淮南因侯景故垒筑城,以通东道转输,分兵绝彼之粮运。使进无所资,则齐将之首,旬日可致。”
萧妙淽不通军事,听他说得貌似有理,又或是由于看到他的态度自信满满,心下稍安。待哄她睡下,侯胜北才去自行歇息。
其实他不知道陈霸先有苦难言,局势可不如他想象中乐观。
陈霸先原有三万余人马,突袭王僧辩后收其一部,不过四万不到。
因东扬州未平,周文育率军万余,与陈蒨、沈恪的本地新招之兵,与杜龛战于吴兴。
杜龛兵众,断据冲要,水步连阵相结,恐怕非一朝一夕能平定。
徐度引军数千,于冶城防御姑孰的五千齐军。
京口为兵家重地,又分去数千兵马留守。
陈霸先手上可用之兵不过二万而已。
而当面之敌,便有盘踞在石头城的徐嗣徽、任约的叛军五千和柳达摩的北齐军万人,兵力几可与自己相拮抗。
更有北齐大都督萧轨,率兵屯于江北,虎视眈眈。
如果浪战,只怕一败不得翻身,就要将建康拱手让人。
幸而之前侯安都正确判断形势,防御得力,抵挡住了敌军首轮袭击,自军毫无损失。
陈霸先又暗自庆幸自己决断迅速,行动果断。回军之时义兴和吴郡已平,否则局面更加糟糕。
一方面等待陈蒨和周文育等尽快讨平杜龛,回军支援;一方面亦知北齐也在动员大军,后续的援军实力只会远远凌驾在已方之上。
僵持于己不利,不可不采取行动。
陈霸先于是问计韦载破敌之策——便是侯胜北安慰萧妙淽的那番话。
其中绝粮之任,便是落到了侯安都的肩上。
陈霸先拨五千兵,分三路而出。
一路,侯安都率军二千,夜袭胡墅绝其粮秣。
一路,周铁虎率军二千,于板桥浦断其运输。
一路,韦载率民夫于大航筑侯景故垒,杜棱率军千人守之。
侯安都和周铁虎两路都是水军,两位主将又同是位列仁威将军,品级相当,只不过一个是心腹爱将,一个是新来降将,对话内容就不是那么友好了。
“久闻侯将军掌管水军,一手遮天,本将初来乍到,还请多多关照哪。”
周铁虎声音粗野,一听就是猛将之流。
侯安都听出弦外之音:“周将军有话请直说。”
“好,同是为主公效力,为何拨与我的船舰皆是破旧小船?”
侯安都解释道:“建康水军历经兵乱,冰消瓦解。今方重建,武备松弛。”
“休要唬我,当初随王僧辩一路而来,舳舻百里,战舰千艘,都去哪里了?”
侯安都见周铁虎愤怒,知道不能敷衍,便道:“既然周将军问及,请随我来。”
两人来到水寨,却见数百条小舟正整装待发,不停有人在往上堆积柴火油料。
都是小船,每条仅能载三五人而已。
位于中央的旗舰乃是一艘斗舰,堪堪容纳百人,周围十余条小型艨艟,能载五十人,并未使用大舰楼船。
“周将军,这便是我今夜出击的舰队了。”
侯安都指着斗舰上正在忙碌的一人道:“那便是小儿。”
“胡墅为北齐粮仓重地,侯将军你就凭这些小船去突袭他们?”
“周将军,我们是奇兵。”
侯安都轻声道:“用最小代价斩获绝大战果,才是兵法之要。”
“话虽如此…”
“北齐还有大军在后,现下温存实力,正是为了决战之时!”
侯安都语气温和,然而话里表达的意志坚定不移。
“好吧。”
周铁虎一跺脚:“侯将军既是一片公心,周某便拼上了这条性命,也要断了北军粮道。”
侯安都深深施了一礼:“周将军,侯某知道其中颇有勉强为难之处,先行谢过了。”
“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周某死战便是。”
见周铁虎燃起战意,昂然就要离去,侯安都叫住了他:“周将军,恕在下多言。这几条赤马舟倒是可以带去。追亡逐北之际,想必能用得上。”
“哈哈哈,赤马舟,好彩头。”
周铁虎一阵狂笑:“多谢侯将军,那就祝彼此马到成功。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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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黑,入夜。
侯安都坐于斗舰之中,侯胜北随侍在后。
斥候船先行,数百条船舰驶出军港,来到大江之上。
船队成扇形铺开,分为前后三阵。
第一阵乃是二百条火舫——其实就是收集的民间小船,增设一个扎紧的柴火堆而已。
第二阵是侯安都的斗舰和一众艨艟。
第三阵也是四百条火舫,和第一阵的区别在于后面系了一条小舟。
侯胜北问道:“阿父,这次出击的士卒,有些颇为面生,是从别处调来的部队?”
他每日里随侯安都巡视军营,绝大部分的军士大多认识熟悉,本次出战,却有数百人从未曾见过。
水上作战不穿甲胄,旗舰之外也不立旗帜,看不出属于哪一部的军士。
侯安都表情郁郁并未回答,只说了一句稍后便知,便沉默下去。
不一时,斥候船来报,胡墅的敌军船舰都已入港。
敌军水寨灯火通明,防备甚严,不能抵近侦察。
侯安都下令,第一阵的二百条火舫前进,驶到敌军灯火照不到之处待命。
余舰保持队形不乱,依次跟随在后。
此时夜空唯有一轮明月,几点星辰,大江如墨,百步之外便是一片黑暗。
数百只船舰在夜半时分,沉默地驶向北岸,只能听到近处船只划水的哗哗声,很快又被江流盖住。
远处一片亮光,那便是此次的目标,北军水师营寨。
白天,军粮军马等物资,就是由这里的船队装载,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南岸的石头城。
为防南军袭营,水寨各处点亮松明火把,终夜不熄。望楼上的瞭望军士紧盯江面,观察有无异常。
侯安都的任务,就是毁掉这处水寨,烧掉这支船队,断绝石头城敌军的补给生命线!
偷袭几乎是不可能的,只要行至火光能照到之处,必然被敌军哨兵发现。
敌军一旦反应过来,要么封闭水寨,严防死守。要么主动出击,驱逐我军来袭部队。
如果水寨封闭关上栅门,我军火舫冲不进去,就烧不到停泊在里面的敌军船队。
必须引出敌军的护卫舰队,排除干扰。
同时令敌军敞开水军营寨大门,才能放手攻击运输船队。
而要让敌军主动出击,就得让他们发现我军,并且觉得有胜算——需要提供一个诱饵,执行一场必败的袭击。
侯安都命人传令,第一阵进军,直击敌营。
夜晚旗帜不清,金鼓不行,这最初的命令一旦发出,也就是最后的命令了。
“小北,你之前不是说有些军士面生么。这几百人是招募而来,并非我军将士。”
侯安都叹了口气:“那些都是在叛军之乱中失去了至亲所爱,家破人亡,生无可恋之人。”
“!!”
接到军令,第一排的火舫开始向着敌军水师营寨前进。
江风中传来了隐约可闻的歌声;“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有一船和道:“鱼戏莲叶东哟。”
又一船和道:“鱼戏莲叶西哟。”
更多的船和道:“鱼戏莲叶南哟,鱼戏莲叶北哟。”
歌声中,船队冲到火把照耀范围内,北军哨兵已经发现了这二百条冲过来的小船,警戒部队开始射箭阻击,水军营寨内也有了动静。
“鱼戏莲叶东哟,鱼戏莲叶西哟,鱼戏莲叶南哟,鱼戏莲叶北哟。”
有些船被弩机攒射,船夫身亡,漂在江面。
有些被重弩射中,直接散了架,尸骨无存。
更多的船在靠近之后,点燃了柴堆,名副其实地成为一条条火之船,向北军水寨冲去。
燃烧着的火舫自杀式地撞在水栅上,被一一拦住。
弩箭射得愈加凶狠,歌声转为悲怆凄凉。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注1)
片刻之间,歌声从稀疏到消逝,只剩余音袅袅,鬼哭啾啾,很快又被大江洗去。
二百火舫的残骸,漂浮在江面,火焰噼噼啪啪,烧得作响,如同盏盏冥灯。
侯安都见状挥挥手,第二阵的斗舰和艨艟驶出了黑暗。
北军见又是一拨船舰来攻,同样弩箭伺候。
只是这次来袭的船舰保持了距离,又是蒙了皮革防护的艨艟,几乎毫发无伤。
看到敌军才区区十余艘就敢来袭,想必和此前的火舫一样,不惜性命想要拼死一搏。
那就成全了你们这些不惜命的南朝岛夷!
北军的水寨大门缓缓打开,清理了燃烧的水栅和仍然在燃烧的火舫等障碍。
数十艘战船,在一艘大舰的指挥之下,气势汹汹地追杀过来。
侯安都的战船顺流而下,往南岸逃去。
两支船队一追一逃,离开水寨渐远。
四百只船突然幽灵般地从黑暗中出现,直扑北军水寨而去!
此时水寨已然门户大开,水栅也已提上,残留的少数障碍被第一阵的火舫烧得发脆,一冲即过。
护卫战舰已被引至下游,一时无法调头逆流而上,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四百条火舫冲入了自家水寨之中。
操纵火舫的士卒瞄准一艘艘停泊在港内的运输船只,如同一只只待宰的羔羊,点燃柴堆狠狠撞了过去。
两船即将相撞之际,将士们将装载的引火之物点燃,一件件向船上、向岸上抛掷过去。
待尽数抛出,燃起大火,才解开联系,跳入后面的小舟返回。
冲天火起。
这一次,不再是星星点点,而是一片连绵的火海。
此战,烧却齐军船只千余艘。
又有周铁虎截断北军粮道,获运舫米数千石,生擒北徐州刺史张领州。(注2)
又有大航的壁垒筑成,杜棱率军防护,昼夜巡警,绥抚士卒,未常解带。
北军也于仓门、水南立两栅,以为长久攻略之计。
两军相持,鹿死谁手,胜负尚未可知。
而大江上的那点点船火,依旧在侯胜北的眼前和心中燃烧不熄,久久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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