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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返红尘

相国 仁者为鬼 8696 2024-07-17 04:59

  

承圣三年过去了,新的一年,江陵城换了主人。

  

萧詧即皇帝位,改元大定,是为西梁,又称后梁。

  

追尊其父昭明太子为昭明皇帝,庙号高宗,妃蔡氏为昭德皇后。

  

尊生母龚氏为皇太后,立妻王氏为皇后,子萧岿为皇太子。追赠六叔邵陵王萧纶为太宰,谥曰壮武。二兄河东王萧誉为丞相,谥曰武桓。

  

赏刑制度并同王者,唯上疏于魏称臣,奉北朝为正朔。

  

官爵则依梁氏之旧,勋级等第,兼用北朝柱国等名。

  

萧詧以咨议参军蔡大宝为侍中、尚书令,参掌选事;外兵参军王操为五兵尚书。

  

蔡大宝为济阳蔡氏出身,属南渡名门,严整有智谋,雅达政事,文辞赡速,有襄阳水镜之美誉。萧詧推心置腹以为谋主,比之诸葛孔明。

  

王操虽出身太原王氏高门,仍位居蔡大宝之亚。

  

西魏既立萧詧为梁主,资以荆州之地,延袤三百里。

  

取其雍州之地,襄樊之城天下腰膂,自此归于北朝。

  

萧詧迁居江陵东城。

  

西魏置防主,留仪同三司王悦镇江陵,率兵居西城,名曰助防备御,实则刺探监督。

  

于谨尽收府库珍宝及宋浑天仪、梁铜晷表、大玉径四尺及诸法物,尽俘王公以下人等。

  

可怜江陵百姓男女数万口被贬为奴婢,分赏三军,驱归长安,小弱者皆杀之。得以幸免者仅三百余家,而人马所践及冻死者十之二三。

  

其时为寒冬腊月,冰雪交积,死者填满沟堑。

  

北朝肆其残忍,杀掠士民,涂炭至此。

  

王僧辩、陈霸先获知江陵惊变,共奉萧绎第九子,江州刺史、晋安王萧方智为太宰,承制。

  

此时陈霸先已升任司空,身居三公高位,然而痛失大将杜僧明,尚不及感伤。江陵失陷的消息继而传到。

  

章要儿当场哭倒于地:“陈昌苦命我儿!”

  

陈霸先亦怅然若失,他看不明白这世道,为何自己视若珍宝的亲情,予取予夺竟是如此简单轻易。难道真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所以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也是确有其事了?

  

陈霸先内心的什么东西,发出了破碎的声响。

  

只是现在他还要强忍忧虑,安慰妻子:“昌儿吉人天相,定然无事。”

  

章要儿直勾勾地盯着他,从未和陈霸先高声说话的她,像只失去了幼崽的母虎,含泪吼道:“夫君,你现在身为三公,位高权重。可是,你能把儿子还给我吗?你说啊!”

  

陈霸先如同挨了一记重锤,无言以对。须臾,虎目缓缓淌下两行热泪。

  

见他这般模样,已经大半花白的头发,章要儿不好再继续相逼,以袖遮面哀哀哭泣。

  

夫妻二人默默不语,相对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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岭南,收到侯安都的家书,全家人欣喜快慰。

  

侯安都定期会给家里写信,联系近况,不过这次的信却是要众人搬去京口,举家团聚。

  

“一别已超三载,甚是思念。

  

余在京口,今诸事稍定,日夜盼望与夫人、胜北、敦儿、秘儿相聚。

  

胜北我儿已年十五矣,期待父子并肩,共建功业。

  

见信便可启程。书不及言,以待来日。”

  

信很短,侯胜北两下就读完了,心里很是欢喜雀跃:父亲事业安定,来取家人团聚,享天伦之乐,乃是人之常情,心之所向。阿母和小敦小秘一定也很是喜悦。

  

而与父亲一起并肩作战,建功立业,正是自己所愿。

  

可是他觉得还是遗漏了些什么。

  

有一个人,这两年多以来,朝夕相处,虽无血缘之亲,却有家人之情。

  

我们一走,她怎么办?

  

父亲没有提到萧妙淽如何安排,侯胜北望向她,想要获得一个回答。

  

萧妙淽的脸色阴晴变换不定,内心应是矛盾不已。

  

侯胜北不知道她在纠结什么,忍不住催问:“淽姊,难道你不和我们一起走么?”

  

萧妙淽咬紧银牙,不发一语。

  

侯夫人见此情形,知她为难,于是取出一封信递给侯胜北,道:“这是妙淽来我家之时,你阿父写的信,还是你自己看吧。”

  

“不必,我自会亲口告诉小北。”

  

萧妙淽努力挺直身子,嘴唇微颤道:“且容我半个,不,一个时辰。之后我自去寻你。”

  

这一个时辰,侯胜北在房间来回踱步,反复琢磨。

  

萧妙淽为什么没有立刻表态和自己一起走,她担心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侯夫人、自己、小敦小秘都去了京口,家中只有二老留守。萧妙淽待在这里,能有何事可做?

  

听阿母的说法,当初她来的时候,阿父的信里一定写了些什么。

  

对了,萧妙淽当初为什么要来岭南?

  

她全家遇害,就算没了亲人,也不用跋涉二千多里,孤身来这岭南之地啊。

  

手上捏着两年多前阿父写的信,侯胜北强忍住打开一读的念头。

  

既然萧妙淽说了会亲口告诉他,那么还是等她自己说出来吧。

  

这一個时辰的等待漫长无比,屋外稍有风吹草动,侯胜北就以为是萧妙淽来了,去开门却空无一人。

  

后来他索性开着门,能够一眼看到屋外光景。

  

一道熟悉身影出现在门口,见门是开着的,反倒逡巡犹豫了一下。

  

“淽姊快进来吧,小弟恭候多时了。”

  

侯胜北努力用轻松的语调,像平日里一般打着招呼。

  

萧妙淽进得屋来,反手将门带上。两人对视,一时不知怎么开口才好。

  

“淽姊快坐。有什么话,对小弟我尽管说,哈哈。”

  

侯胜北脸上挤出笑容,笑声却是干涩。

  

他预感到萧妙淽接下来要说的话,应该是有别于以往,心中不禁忐忑不安。

  

萧妙淽却不坐下,而是走到两人一起读书的桌前,背对侯胜北,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低声道:“萧妙淽的封号乃是溧阳,曾为叛贼侯景之妻。”

  

说出这句话,她仿佛用尽了全部气力,连忙扶住书桌,身子已是摇摇欲坠。

  

当这句话的十八个字,在侯胜北的脑海里组合起来,展现了包含的意思,他惊呆了。

  

父兄为羯贼所害,自己被羯贼所霸占,顶着一辈子洗不清的反贼之妻身份。

  

原来这才是萧妙淽内心最深处的那块伤疤,也是那块灰色荒原的由来。

  

难怪她要避世而居,来到这无人相识的岭南之地。

  

看到萧妙淽吐露真相之后心神大乱,站立不稳。

  

侯胜北再也顾不得自己如同乱麻一般的思绪,赶紧上前扶住。

  

以前两人也偶有牵手之举,因他年幼单纯,彼此都不甚在意。

  

此时萧妙淽雪藕般的玉臂,从肩至肘,被侯胜北双手搀住持定。

  

感受到他手掌温暖有力,曾经的小男孩已经长成了少年郎,自己手臂被他牢牢掌握,稳如磐石。

  

萧妙淽觉得不妥,待要挣脱控制,却是浑身一阵乏力。

  

侯胜北感觉掌中一挣,以为她站立不稳要倒,下意识扣紧了一拉,竟是将萧妙淽一把揽入了怀中。

  

此时他已有七尺二寸,萧妙淽螓首正好靠在他肩膀之上,一股属于青春男儿的雄性阳刚气息扑面而来,更令她身体酸软,再也无力挣扎。

  

侯胜北将她扶到榻边,两人并肩坐下,这才放手。

  

萧妙淽不敢抬头看侯胜北的表情,就保持靠着他胸前的姿势,断断续续地诉说着。

  

“自被父皇献给羯贼后,为保萧氏族人平安,百般迎合羯贼,深得嬖宠。又昼夜纠缠,妨其政事,离间主臣。”

  

“羯贼兵败被杀,有人进献其肢体一部,我恨其入骨,毅然食之。”

  

“萧氏同族不容,以我失身于羯贼为耻,欲改嫁于瘸腿马夫辱我。”(注1)

  

“我欲寻一处避世之所,幸得侯将军收留,来到这岭南之地。”

  

说到这里,萧妙淽抬起头,望向侯胜北,想看他听到这些,会是何等反应。

  

只要侯胜北稍稍露出一丝轻贱嫌弃神色,自己就在这岭南之地,余生和青山绿水作伴便是了。

  

句句倾诉,犹如牡丹含泪,杜鹃泣血。

  

萧妙淽正当妙龄之际,遭逢人间惨事;鲜花未受呵护,却受蹂躏践踏。

  

侯胜北听得心下剧痛,不由得怜惜之心大起。

  

他发自肺腑,字字诚恳:“淽姊,闻你所受之苦,不知为何我亦痛彻心扉。往事已矣,我只会加更敬你爱你。”

  

握起她的柔荑,又忍不住搂过玉人香肩:“今后有我,必当护你周全。”

  

萧妙淽任他揽住,听他稚气尚未褪尽,就放出豪言壮语,心中一块石头却是悄然落下了。

  

“本以为身似槁木,心如死灰。找一无人相识之地容身,了此残生也就罢了,却又遇到了小弟你。”

  

萧妙淽喟叹道:“这两年多,我从未如此平安喜乐。伱一片赤子之心,无形中开导于我,又岂能不感恩图报。”

  

“如今侯将军取你等前去。我纠结是去是留,无非是害怕回到江南,又要面对旧日种种不堪回首之事。”

  

萧妙淽美目凝视着已经长大的小弟:“不过既然有你相伴,我萧妙淽又何惧重返红尘?”

  

侯胜北大喜:“淽姊,这么说你是答应一起走了。”

  

萧妙淽微微颔首,从他怀中坐直身子,轻吟道:“春风吹梅畏落尽,贱妾为此敛佳丽。”

  

低声道:“这是我父皇所作梅花赋的诗句,既有你春风相惜,我自当有以报之。”(注2)

  

“淽姊,梅岭此时正是梅花盛开之时,我们北上途经,正好赏鉴一番。”

  

“你呀,就是会来事,哄人开心。”

  

萧妙淽正色庄容道:“请禀明侯夫人,我有一事相求。”

  

“淽姊你尽管说,我一定说服阿母答应。”

  

“请为我行笄礼。被献给羯贼时,我年方十四尚未及笄。”

  

萧妙淽说着心中一痛:“今我年岁二十,不愿认羯贼为夫。既然自诩未嫁,当行笄礼。”

  

“怪不得淽姊你没有盘头梳髻呢。嘻嘻,我觉得这双丫髻也挺好看的。”

  

侯胜北听萧妙淽吐露真心,心中去了挂碍,竟是大胆伸手去摸她秀发。

  

“啐,小弟油嘴滑舌,休得无礼。”

  

两人说开了心事,一阵嬉闹,却是将悲凉情绪一扫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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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由侯文捍为主人,侯夫人任赞礼,侯太夫人为正宾,侯胜北为执事,侯敦侯秘为观礼,在厅堂为萧妙淽举办了笄礼。

  

侯文捍立于东面。

  

笄、簪、冠盛于盘中,蒙以罗帕,侯胜北执之立于西面。

  

侯太夫人落座主宾位,侯敦侯秘坐于观礼位,四只小眼睛骨碌骨碌转个不停。

  

侯夫人西面就位。

  

萧妙淽自后堂款款走出,只见她换上了最初相见之时所穿的袿衣纱罗,紫碧纱纹双色裙。宽衣博袖,衣带飘飘,仪态曼妙,宛如人间仙子。

  

来至厅堂中央,向观礼宾客行揖礼,侯敦侯秘匆匆忙忙地照样作揖回礼。

  

萧妙淽向西面安然跪坐,彷佛一朵祥云委地,一头如瀑黑发散开披下,看得侯胜北目不转睛。幸好他位于侯夫人身后,只有萧妙淽能够看到,狠狠瞪了他一眼。

  

侯夫人为其梳理头发,梳毕后将梳子放于坐席南面。

  

侯太夫人起身,以盥洗手,拭干。

  

萧妙淽转向东面正坐,侯胜北托盘奉上罗帕和发笄。

  

侯太夫人吟颂祝辞,着席为萧妙淽梳头绾发,将秀发绾成多股,翻成花式,称为百花。

  

又在绾成的发髻下留出一缕发尾,垂至肩后,称为燕尾,亦称分髫髻,以示并未出阁。

  

以发笄固定,侯夫人正笄。

  

萧妙淽起身向侯文捍行拜礼,以示感念父母养育之恩,想到自家父母已不在人世,心中不禁一阵酸痛。

  

侯胜北又奉上发钗,侯太夫人吟颂祝辞,侯夫人为萧妙淽去掉发笄,侯太夫人为其簪上发钗,侯夫人正发钗。

  

萧妙淽起身向侯太夫人行拜礼,以示对前辈师长的尊敬之意。

  

侯胜北再奉上钗冠,侯太夫人吟颂祝辞,侯夫人为萧妙淽去掉发簪,侯太夫人为其加上钗冠,侯夫人正钗冠。

  

萧妙淽起身转向北面,侯胜北奉上醴酒,由侯太夫人吟颂祝辞,递了过去。

  

萧妙淽跪坐将酒撒地以祭,持酒沾唇,以敬天地。

  

萧妙淽起身立于中央,向正宾、观礼、执事、赞礼、主人团团行揖礼,以示感谢。

  

受礼者不必回礼,微微点头示意即可。

  

只有侯胜北挤眉弄眼,自然又挨了一个白眼。

  

至此礼成。

  

三次加笄之礼,象征着女孩的成长过程:

  

从女童的天真烂漫,到豆蔻少女的纯真无邪,再到花季少女的清秀明丽,以及成年女性的雍容大气和典雅端庄。

  

本该在五年之前举行的笄礼,想当初父亲已经许诺,自己对此期盼了许久。

  

结果迎来的却是羯贼高声狂笑的残暴丑恶面容。

  

想到此处,萧妙淽不禁珠泪涟涟,浸湿罗衣。

  

众人知她此时定是感慨万千,于是退出屋外,留她一人品味酸甜苦辣。

  

萧妙淽一番伤心感慨之后,容色稍霁。

  

她犹豫了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条五彩樱线,慢慢缠绕发髻之上。

  

此线乃昔日七夕编织而就,系上此线,表示此身已有所属,此心已有所系之意。

  

今后须待成亲之日,由夫君亲手解下。

  

萧妙淽对镜而视,只见镜中人云鬓盛美,两颊泛起红晕,眼含秋波流转,满是小儿女情态,一时竟是痴了。

  

三日后,一行人准备停当,奔赴江南万丈红尘之地而去。

  

这一年,侯胜北正值十五,束发之岁;萧妙淽恰逢双十,桃李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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