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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入洪流

相国 仁者为鬼 9843 2024-07-17 04:59

  

承圣三年,侯胜北十四岁了。

  

他此时身量已是七尺有余,高过了萧妙淽。嗓音逐渐低沉,喉结突起,唇部长出绒须,肌肉骨骼也逐渐坚实,有了男儿体态。

  

从高凉郡回来,侯胜北就弄了一根矛、一把剑和一副弓箭,每日花几个时辰练习起了刺击和射击之术。

  

冼姨那天问的话,突然让他意识到,自己现在根本没有力量保护至亲至爱之人。

  

万一哪一天,有羯贼这样的恶人要杀自己全家,夺自己所爱。难道再次重演一遍萧妙淽当初之事,眼睁睁看着至亲殒命,生者伤心欲绝吗?

  

侯胜北绝不能接受这等惨事,他需要力量。

  

练剑、练槊、练射,他恨不得拥有萧摩诃一般的天赋,只有自身具备足够的力量,才能抚平心中的隐隐不安。

  

侯夫人和萧妙淽觉得他可能有些魔怔了,劝了几次不听,只好作罢。

  

后见侯胜北除了痴迷练武,其他一如往日并无异样,只当是男儿发育时的精力过剩所至,也就听之任之了。

  

剑法四决:击、刺、格、洗。

  

击剑,以剑尖剑刃前端进攻,下刃为正击,上刃为反击。

  

刺剑,着力剑尖,直取进攻,竖剑为立刺,横剑为平刺。

  

格剑,以剑刃格挡,有格必进,即行反击。

  

洗剑,大范围的剑刃攻击,运练如水,剑光清洗对手全身。

  

马槊四法:劈、盖、截、拦。

  

两马对冲,最重要的就是掌握拦截时机,破坏对方的突刺路线。

  

只要保持住己方姿势,以马的冲击力和八棱二尺槊锋,不管捅到对方哪里,基本都是致命一击。

  

侯胜北结合马槊谱,回忆萧摩诃的动作,一次次地反复练习。

  

他的力量也可以开弓引箭了。虽然还只是三斗的软弓,比起猎弓已经强了不少。

  

射法有三:分鬃射、对蹬射和抹鞦射,左右开弓之术侯胜北还学不来,只有少数北地的精锐骑兵才能掌握。

  

阿父善于骑射,小时候传授过技巧,射猎便是用的此法,和萧摩诃一起打猎更有精进。技法是熟练的,只是自己力量不足,开不了硬弓。(注1)

  

分鬃射是冲锋时攻击前方之敌,将身体靠近马鬃右侧,左手持弓,右手拉弦引射。

  

对蹬射是环绕包围敌阵时攻击侧面之敌,将身体靠近马匹左侧,弓身自然垂下正对马镫,右手拿箭拉弓,瞄准发射。

  

抹鞦射有所不同,鞦是系在牲畜屁股后面的皮带。顾名思义,是回身攻击的射法。

  

除了射箭,还要练习弓弦捎箭、弓稍挑箭之法,在箭矢耗尽时能得以补充。

  

侯胜北用肌肉记忆和熟悉着每个动作。

  

他有种预感,平静的生活不久之后会被打破。自己即将通过更加直接更加激烈的方式,亲身参与到滚滚而来的洪流之中。

  

在已经所剩不多的时间里,侯胜北只有尽其所能地做好准备,迎接不可预知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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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去秋来,由秋入冬。

  

一位权力者的气数已尽,走到了穷途末路的尽头,被势不可挡的洪流吞没。

  

七月,萧绎曾经遣使出使西魏,请据旧图以定疆界。

  

因为连结北齐左右逢源,言辞悖慢,惹恼了宇文泰:天之所弃,谁能兴之?所谓萧绎也。

  

西魏太师宇文泰起了讨伐江陵的念头。

  

长孙俭任东南道大都督、荆襄等三十三州镇防诸军事。以萧绎嗣位后,外敦邻睦,内怀异计之故,密奏攻取荆州之谋。

  

宇文泰征长孙俭入朝,问以经略,深然所见,命其还州密做准备。

  

十月壬戌,兵发长安。

  

宇文泰遣柱国、常山公于谨、中山公宇文护、大将军杨忠、韦孝宽率兵五万,意图占领江陵要所,尽数吞食江北领地。

  

长孙俭问计于谨,若公为萧绎,将如何应对?

  

于谨答曰:“分为上中下三策。”

  

“上策:耀兵汉、沔,席卷渡江,直据丹杨。”

  

“中策:移郭内居民退保子城,峻其陴堞,以待援军。”

  

“下策:难于移动,据守罗郭。”

  

“且萧绎必取下策。只因萧氏保据江南,绵历数纪。这许多年以来由于中原多事,未曾顾得上南朝。即未受过外敌侵略。又以为我有齐氏之患,必谓力不能分,所以心怀懈怠。”

  

“且萧绎懦而无谋,多疑少断。愚民难与虑始,皆恋邑居,所以知其用下策也。”

  

于谨倒是把萧绎看得清楚明白,贬得直截了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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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宁太守宗均得讯,飞报魏兵将至,萧绎急召众臣议事。

  

领军将军胡僧祐、太府卿黄罗汉不信:“二国通好,未有嫌隙,必不如此。”

  

曾出使西魏的侍中王琛亦道:“臣揣宇文容色,必无此理。”

  

萧绎半信半疑,令王琛再度出使,前往探明西魏态度。

  

王琛至石梵,驰报黄罗汉:“境上帖然无事,前言皆儿戏耳。”

  

萧绎还是不能放心,召开经宴讲学,百官皆戎服以听。

  

另遣使往建康,征王僧辩为大都督、荆州刺史,只有这位老将来到身边,方能安心。

  

陈霸先徙镇扬州,能够接替王僧辩撑起建康防务的,也只有他了。

  

王僧辩向陈霸先借调兵将,遣豫州刺史侯瑱率程灵洗等为前军,兗州刺史杜僧明率吴明彻等为后军。

  

辛未发兵,比西魏出兵晚了九日。

  

建康距荆州,水路三千三百八十里,日行六十里计,只要江陵能坚守两个月,援军定能赶到。(注2)

  

援军出发后的第三日,西魏大军向江陵开来的消息被证实。

  

于谨大军至樊城、邓城,附庸的梁王萧詧也率兵前来汇合,声势更盛。

  

司徒、郢州刺史陆法和闻魏师至,自郢州入汉口,将赴江陵。

  

陆法和善造攻战器械,此前在江夏时,大聚兵舰欲袭襄阳而入武关,萧绎止之。

  

此次萧绎又不知为何,不许陆法和来援,言称自能破贼,令但镇郢州,不须动也。

  

陆法和还州,以白土涂饰城门,身着粗白布衫,大绳束腰,坐苇席。提前穿起了丧服,终日乃脱。

  

萧绎夜登凤皇阁,夜观星象,徙倚叹息道:“客星入翼、轸、今必败矣!”

  

左右嫔妃女御皆哭泣。

  

第十二日,魏军渡过汉水,于谨令宇文护、杨忠帅精骑先据江津,断绝萧绎东逃之路。

  

第十三日,宇文护攻克武宁,活捉太守宗均。

  

这一天,萧绎亲自乘马出城,插木设栅,围绕城池六十余里,部署防务:

  

领军将军胡僧祐都督城东诸军事,尚书右仆射张绾为副。

  

尚书左仆射王褒都督城西诸军事,四厢领直元景亮为副。

  

其余王公以下官员各有所守。

  

第十五日,命太子萧元良巡行城楼,动员居民,协助运送滚木擂石。

  

当夜,魏军至黄华,距离江陵城四十里。

  

第十六日,魏军来到栅下。

  

第十七日,萧绎并没有坐守城池固守,下令出战。

  

巂州刺史裴畿、新兴太守裴机、武昌太守朱买臣、衡阳太守谢答仁等率步骑,开枇杷门出城迎战。

  

岭南曾献二象,披甲负楼,束刃于鼻,萧绎令昆仑奴驾驭以战。

  

两军恶斗,大将军杨忠箭射象兵,势大力沉,二象反走。

  

曾在汉中之战立功的辅国将军杨绍,流矢中股,力战不衰。

  

然而这一日的战斗,却是南军占据了上风,裴机杀西魏大将,仪同胡文伐。

  

萧绎终于下令,征广州刺史王琳,改回湘州刺史,命其率军来援。

  

击败萧纪之后,王琳改任衡州刺史。然而萧绎多忌,因其所部善战,王琳又得军心,外放到岭南偏远之地才放心。

  

恰好广州刺史萧勃,由于自己占据地盘,并非萧绎任命,又份属远亲,主动请求入朝。萧绎便改萧勃为晋州刺史,以王琳继任广州刺史。

  

派去宣旨的主书李膺是王琳故交。

  

面对比自己年长的好友,王琳愤然袒露心扉:

  

“我王琳承蒙拔擢,常欲毕命以报国恩。今天下未平,却迁我于岭外,如有万一不虞,安能得我效力!”

  

“陛下疑忌于我,然而王琳名份声望有限,怎么可能与陛下争夺帝位?”

  

“何不以我为雍州刺史,使镇武宁。自放兵作田,为国御捍。若有警急,动静相知。”

  

“如若远弃岭南,相去万里,一日有变,将欲如何!”

  

“我并非一定要割据荆南,以国家大计着想,正应如此耳。”

  

好一个并非萧氏宗亲,不到三十岁便出任一州刺史高位,却仍然不失直爽率真的青年啊。

  

可惜虽是披肝沥胆的一片忠言,李膺却不敢启奏萧绎,王琳仍是赴任去了岭南。

  

待到使节赶去传达召回的诏令,王琳已行至桂州,中间又不知浪费了几日。

  

这边魏军一连攻打九日,仍然不能越过防御线一步。

  

第二十六日,栅内失火,焚数千家及城楼二十五。

  

萧绎以为罪在妇人,斩首示众。当日临所焚楼,望魏军济江,四顾叹息,仍赋诗不废。

  

是夜,萧绎停驾宫外,宿于民家。

  

第二十八日,于谨下令绕城筑长围。

  

自此,江陵城与外界的消息隔绝。

  

第二十九日,信州刺史徐世谱、晋安王司马任约于马头筑垒,遥为声援。

  

夜晚,萧绎亲自巡城,口占作诗,其辞甚哀,群臣和之。

  

萧绎苦等救兵不至,裂帛为书,写信给王僧辩:“吾忍死待公,可以至矣!”

  

这一日,王僧辩的援军行至江州,距离江陵还有千里之遥。

  

不幸的是,后军主将杜僧明中途病死,不得不停军整顿,更换指挥。

  

第三十七日,王褒、胡僧祐、朱买臣、谢答仁等开门再战,皆败还。

  

这一日,王琳军已至长沙,距江陵尚有六百五十里。

  

从江陵使节出发前往桂州,到收拢人马折返,挥军来救,仅二十日。

  

平越中郎将、镇南府长史裴政,请命从小道报知城内。

  

行至百里洲,为魏军所获。

  

萧詧令假传王僧辩自立为帝,王琳孤弱,不复能来的消息。

  

威胁裴政:若不从命,便斩首断腰,切成三段。

  

裴政假意从命,到了城下,大声呼喊道:“援兵大至,各思自勉。吾以间使被擒,当以碎身报国!”

  

监者击其口,齿折血流,裴政终不改口易辞。

  

萧詧怒欲行戮,得蔡大宝之弟蔡大业进谏,裴政方才留下一条性命。

  

第四十三日,四方援军皆未至,魏军再度发起进攻。

  

栅内有人善用长矛,魏军士卒将要攀登者,多为所毙。

  

于谨令骠骑大将军王杰射之,应弦而倒。于谨大喜:“济我大事者,在公此箭也。”

  

登者得入,余众继进,城栅防线被攻破。

  

江陵只剩裸城一座,魏军兵分百路,轰然杀向城池。

  

城中军士背负门板,肩扛楯牌,冒着雨点般射来的箭矢防守。

  

胡僧祐亲当矢石,尽夜督战,士气高涨,众咸致死,魏军一时不得近前。

  

谁知忽而胡僧祐面门中流矢,鲜血从老将的额头汩汩流下,沿着怒目圆睁的眼角,滑过脸颊,有如血泪。

  

老将的身子缓缓软倒,手握将剑,俯身于城堞,没了气息。

  

胡僧祐阵亡,年六十三。

  

内外大骇,士气陡降,军心动摇。

  

魏军悉众攻击,反叛者开西门,外城破。

  

萧绎率太子及众臣退守内城,以王僧辩之子王顗都督城诸军事。又命简文帝九子萧大封和幼子萧大圜为人质,向于谨请和。

  

裴畿、裴机出降,于谨为被杀的胡文伐报仇,杀二人。

  

此时城南虽破,城北诸将仍在不屈苦战。

  

战到日暝,听闻城已陷落,四散而去。

  

城中本有死囚数千人,有司请释放以充战士。萧绎残忍,不仅不准,还令悉数扑杀之,事未成而城陷。

  

内城中。

  

谢答仁、朱买臣进谏道:“城中兵众犹强,乘暗突围而出,贼必惊。趁势攻之,可渡江与任约会合。”

  

萧绎摇头不从,他不善乘马,觉得事必无成,徒增其辱。

  

谢答仁乃叛军骑将出身,表示可一路护卫扶持萧绎,必保得陛下冲出一条生路。

  

尚书左仆射王褒称谢答仁乃侯景之党,岂足可信,成彼之勋,不如投降。

  

既然存疑,早先拔擢此人之时,何不进谏!

  

谢答仁又请守子城,收兵可得五千人,足以固守待援。

  

萧绎本待答应,授谢答仁城中大都督,配公主为妻。

  

此事又被王褒所阻,以为不可。

  

谢答仁请见不得,呕血而去。

  

萧绎质子请和,做降表。

  

于谨提出要以太子作为人质,萧绎使王褒送太子。

  

王褒自书“柱国常山公家奴王褒”。

  

此人投降西魏后,授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才名与庾信并列为最高。

  

呸,琅琊王氏之耻。

  

萧绎知事不济,以读书无用,犹有今日,入东阁竹殿,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

  

本欲自投于火,与书俱灭,宫人扯住衣袍,直到大火燃尽熄灭。

  

萧绎又以宝剑斫柱,使之折断,叹曰:“文武之道,今夜穷矣。”

  

汝自寻死,书册、宝剑何辜?

  

第四十四日,落城的时刻来临。

  

萧绎不能死国,白马素衣出东门,为魏军俘虏。

  

魏军夺其所乘骏马,以驽马代之。又遣长壮胡人手扼其背而行。

  

见到于谨,胡人牵萧绎使拜,囚于乌幔之下,甚受萧詧等诘辱。

  

第四十五日,徐世谱、任约得知城陷,退守巴陵。

  

于谨逼迫萧绎作书召王僧辩,萧绎不从,辞以僧辩不由我。

  

萧绎讨还宫人王氏、苟氏及幼子,长孙俭许之。

  

第六十日。

  

萧绎被处刑,以土囊陨身,布帕缠尸,敛以蒲席,束以白茅,葬于津阳门外。太子萧元良、始安王萧方略、桂阳王萧大成等一并被杀。

  

萧绎性格好矫饰,多猜忌,于名无所假人,微有胜己者必加毁害。

  

姑母义兴昭长公主之子王铨,兄弟八九人皆有盛名。萧绎妒害其美,遂命宠姬王氏之兄王珩改名王琳,同其父名以厌之。忌刘之遴学识,使人鸩杀之,如是者甚众。

  

十月辛未发兵建康,十二月辛未萧绎被杀。

  

恰好两月,一个甲子轮回。

  

五年中费尽心机,与兄弟侄儿争夺大统。最终却在短短两個月间,落得如此下场。

  

可悲乎,可叹哉。

  

一鲸落,万物生。

  

萧绎殒命退场,却有更多的英雄人物从此登上了舞台,投身于汹涌澎湃的洪流之中。

  

与此相比,在岭南一隅发生了一件看似毫不起眼,根本不值一提的小事,却成为了开启和影响未来数十年之天下大势的关键。

  

来自父亲侯安都的一封书信,寄到了侯胜北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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