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统九年,三月,丁未。
宇文泰将辎重屯于瀍曲,士皆衔枚,轻兵夜登邙山。
山下是西魏的大营,十万大军,无边无际,灯火通明。
宇文泰谓左右诸将道:“敌我相持数日不分胜负,贺六浑想必以为孤明天还会继续正面交战。孤却调整部署,率中军及若干惠的右军转到这邙山之上,只等黎明就突袭他的本阵!”
“皇太子并诸王及督将参谋百余人仍屯中军大营,卫大将军兼太子武卫率王勇、卫将军、太子左庶子高琳担任守卫。”
“王胡仁起兵讨伐万俟丑奴,随孤擒窦泰,复弘农,战沙苑,气盖众军,所当必破。”
“高季珉从元天穆讨邢杲,破梁将陈庆之。又从尔朱天光破万俟丑奴,论功为最。随孤破东魏于沙苑,从李弼擒莫多娄贷文。河桥一战先驱奋击,勇冠诸军。又随王思政守玉壁,即我之韩、白也。”
“有他二人坐镇大营,孤甚是安心。”(^_^)
“赵贵等五将为左军,只要抵挡住贺六浑的右军,护住孤的侧翼即可。”
“赵刚前往颍川,节度当地义军绊住河南道行台侯景,让他不能来援助贺六浑。”
“李万岁已经传来消息,接应了高仲密一干文武二千人,待送入关中之后便来合兵一处。此战主要的目的可以说达成了,接下来就是与贺六浑一决!”
宇文泰环顾周围众多将领,见人人战意昂扬,几员悍将都抢着要打头阵。
沉吟片刻,宇文泰点了一名意想不到之人。
“木兰,既战于河南,孤欲观河南义军之勇,可乎?”
被点到名字的将领出列,乃是北中郎将,韩雄字木兰,河南东垣人。
韩雄膂力绝人,工善骑射,有将率材略,慷慨立功之志。数年前曾率六十余人于洛西举兵,不几日间,众至千人。
韩雄抄掠东魏,所向克获,徒众日盛,州县不能抵御。
东魏洛州刺史韩贤报于邺城,高欢派出了名将慕容绍宗前来讨伐,才击败了他。
韩雄兵败投奔关西之后,宇文泰派遣他回到乡里,召集义众,进逼洛州。
五年前正是他击走了东魏洛州刺史元湛,逼降了长史孟彦,引独孤信大军进入洛阳。
河桥一战之后,韩雄仍然镇守洛西,位于边境一线,率义从继续对抗东魏。
“木兰,东魏军虽众,你于隘道邀之。一夫当道万夫莫敌,必能挫贺六浑之锐气。届时孤引大军继进,破敌必矣。”
指定了全军前锋,长夜未明,宇文泰一一安抚各位勇将。
对扬烈将军、都督王文达道:“文达,卿乃万人敌也,但恐勇决太过耳。此战稍敛之。”
对冠军将军、都督王雅道:“度容,沙苑之时,彼军殆有二十万,我军不满万人。闻卿激励部下曰:以常理论之,实难与敌。但相公神武命世,股肱王室,以顺讨逆,岂计众寡。丈夫若不以此时破贼,何用生为!乃擐甲步战,所向披靡,孤深以为壮。此战敌我相当,卿更当奋勇。”
对镇北将军、南郢州刺史耿令贵道:“令贵,卿在沙苑之战杀伤甚多,血染甲裳尽赤,武猛所向无前。孤说观卿甲裳足以为验,不须更论级数也。此战卿又要令东人流尽鲜血了吧。”
其余如贺拔胜、若干惠、独孤信、于谨、达奚武乃统军大将,反倒不必多说。
看到窦荣定,宇文泰笑道:“却与汝季父窦炽一般高壮,好似一双铁塔,此战须努力。”
拍拍尉迟婆罗的肩膀,宇文泰对宇文护道:“萨保,明日一战,命你统领诸先锋!”
就在宇文泰部署作战方略之时,山下的西魏军大营中,也有人遥遥望向他的所在。
宇文泰虽然隐秘行军,到了凌晨出动之际,踪迹却还是被高欢的游骑斥候探知。
“敌军距此四十余里,蓐食乾饮而来。”
得知宇文泰轻兵来袭,吃着干粮还不喝水,高欢骂道:“自当渴死,不待我杀!”
下令严阵以待,准备迎击。
高欢麾下常用五员先锋将,分别是彭乐、刘丰生、韩贤、潘乐和薛孤延。(注1)
“今番用谁为先锋陷阵好呢?”
“彭乐这厮此战率右军。”
“潘乐镇守河阳城,不可轻动。”
“韩贤死了好几年。唉,太不小心。打了胜仗,清点战果的时候,居然被藏在死尸堆里装死的一贼偷袭,砍断了大腿而亡,折我一员大将。听说与他对阵的敌将也姓韩,名字像女人,叫什么木兰…”(注2)
“刘丰生还是那个家伙呢?算了,就用他吧,免得喝多了又来和孤吵闹。”
虽然是个成天好酒昏醉的家伙,勇决善战是没话说的。
窦泰战死那次,此人殿后且战且行,一日竟然砍断了十五口斫刀。
那日检阅战马,道逢暴雨,大雷震地。自己可是亲眼所见他驰马按槊,天降雷火烧面,大喝喊杀,火灭人还,眉鬓及马鬃尾俱焦的。
当时自己还不由感叹道:“薛孤延乃能与霹雳斗!”
薛孤延,此战可不要让孤失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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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两军于隘道相遇。
真可谓冤家路窄,狭路相逢。
西魏尚黑,旗帜衣甲均为玄色,东魏属火,原本旗帜衣甲均为红色,
此战却有人以道术进言:“赤火色,黑水色,水能灭火,不宜以赤对黑。土胜水,宜改为黄。”
于是高欢把旗帜都改为赭黄色,五百人一幢立一旗,千人军主,偏裨将军、勋武前锋正副都督、直突、直荡、直入、直卫四都督、千牛、刀剑、骑官三备身,以及各色将军,上千面旗帜林立,迎风招展。
如同厚重的皇天后土,不禁令人想起了掀起了耗尽大汉四百年气数的那次起义。
“黄巾军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孤的十万雄师可是百战精锐。”
高欢踌躇满志:“此旗,可称河阳幡!”
两军交锋,韩雄占据了隘道,向东魏军挑战。
“区区数百寡兵,竟敢当道阻我大军?”
“传令三军,并力取之!”
待闻听敌将报上姓名,乃是韩木兰,高欢更是大怒。
赤色戎衣,高举黄旗的钢铁之师,如同融化的火红铁流,瞬间涌了过去。
战局开始,东魏并无被突袭的惊慌,气势之盛超出了预料。
当先一将,铁兜鍪下用铁环扣紧,全身披铁铠,直至膝上,外面又加了一层涂成红色的裆铠。
所骑的战马不仅全身带甲,面帘只露眼鼻,还披上了熊皮,更显得狰狞可怖。
“代人薛孤延是也,想死的来战!”
韩雄难以抵挡这等铁猛兽,突围得免。
东魏大军冲出隘道,如墙如堵,迎面压来。
西魏军的元定元愿安,河南洛阳人,乃是皇亲宗室,当下率军迎敌。
东魏军长枪如林,狠狠刺来,元定瞅准挟住,夺了一矛,持之冲阵,杀伤甚众,无敢当者。
宇文泰亲自观战,谓左右道:“元定身为宗亲,敢于冲击如此大军,当论功为最。”
双方主帅的中军对战,互不相让,竟是个平手,一时分不出战况优劣。
僵持局面是从宇文泰的左路,高欢的右路被打破的。
东魏一方以彭乐为右路军,以数千骑冲击西魏左军赵贵的北部军阵,所向无不奔溃。
一路击穿西魏的左路军阵,俄而彭乐又闯入了皇太子元钦所在的中军营帐。
有人来报,彭乐叛变投敌,否则怎能从敌左路直至中军一路畅通?
高欢恼怒不已。
彭乐骁勇善骑射,先是参加六镇起义,知其不立,降尔朱荣,破葛荣于滏口。
葛荣的旧部韩楼在幽州起兵,彭乐又率精骑二千叛变尔朱荣,投奔韩楼,封北平王。
等到尔朱荣派遣大都督侯渊攻击韩楼,彭乐再降侯渊。
之后彭乐转投自己麾下,此人乃是顺风转舵的惯犯。
这次临阵投敌,只能说也不算太过意外。
高欢正在思考如何收拾彭乐叛变的局面,突然西北尘起,却是彭乐遣使前来告捷。
他以精骑杀入西魏的中军营地,王勇、高琳没想到赵贵统领的自家左军会如此轻易被突破,侧面遭受攻击,猝不及防之下,皇太子元钦仓皇逃跑。
临洮王、蜀郡王、江夏王、巨鹿王、谯郡王、太子詹事赵善及督将僚佐四十八人被俘,西魏的宗室力量遭受了沉重打击。
这件事情意义深远,对西魏今后统治的长远影响姑且不论,眼下就足以改变战局。
高欢立刻转怒为喜,令反绑众多俘虏,用绳子系着脖子串成一串,临以兵刃,在两军阵前一一展示。
并且令他们自己报上家系姓名,由大嗓门的军士高声复诵传唱。
“元宝月之子,西魏伪帝之侄、临洮王元柬。”
“元定之子、西魏伪帝族兄、蜀郡王元荣宗。”
“拓跋吕之后,西魏伪帝之侄,江夏王元升。”
“天水南安赵氏,赵贵从兄,太子詹事赵善。”
西魏军顿时士气大挫,东魏诸将乘胜攻击,大破之。
宇文护所率前军被围攻,幸得侯伏侯龙恩兄弟挺身护佑得脱。
宇文泰见左军和中军被破,知道今日战局难以挽回,下令后撤。
见敌军退却,高欢下令趁胜追击。
大军撤退乃是难事,须勇将殿后。
西魏军为东军所乘,诸将皆引退,冠军将军、都督王雅独回骑拒之。
东人见其孤身无继,步骑大胆竞进。
王雅挥动兵刃左右奋击,瞬间频斩九级,东魏军稍却。
待还军,宇文泰叹曰:“王雅举身悉是胆也。”
又得窦荣定与汝南公宇文神庆率精骑二千殿后截击,东魏军乃却。
然而区区二千人,难以遮护得大军周全。
东魏右路彭乐率军,盯着主帅猛追,看看即将追到。
宇文泰窘困之下,无奈道:“痴男子!今日无我,明日岂有汝邪?何不急还前营,收汝金宝?”
彭乐利令智昏,居然真的放过宇文泰,去其营帐取了一束金带返回本军,还得意洋洋地对着高欢道:“黑獭漏刃,破胆矣!”
高欢详细一问情况,彭乐居然原封不动地告知宇文泰所言,还理直气壮辩解道:“我可不是为了这句话放了他的啊。”
高欢几乎被这个粗人活活气死。
当下令彭乐趴在地上,揪着他的头往地上猛磕,三番两次举刀就想结果了这厮。
高欢咬牙切齿愤怒良久,才终于忍了下来。
彭乐逃过一死,满脸是血,请命率五千骑再去追赶宇文泰。
高欢没好气地道:“汝之前放了他算什么意思?现在还说什么再去追!”
命人取绢三千匹压在彭乐背上,就此赏赐他战胜之功。
其气度宽宏如此。
首日一战,西魏军大败,被斩首三万余级,损失惨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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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对照瀍曲:或作瀍西,瀍水西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