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侯安都邀请侯晓和萧摩诃前来相会,侯晓见到三个侄儿颇为喜悦,拉住侯胜北,闲话说个不停。
萧摩诃更为高壮,已是长成八尺长人,侯胜北七尺二的身高站在他身边,矮了足足一个头,体型更是小了一圈。如果不看萧摩诃青春正盛的面容,完全是铁塔一般的壮汉模样。
侯胜北与晓叔和萧摩诃久别重逢,本该欢喜不已。无奈他心中有事,惦记萧妙淽的心情是否恢复,言谈间总少了几分活泼雀跃之意。
就算萧摩诃提起京口附近几处打猎之所,他也只是随口答应,并未表示出如何兴奋向往。
话题告一段落得了空当,侯胜北便去探望萧妙淽。
敲开门,见萧妙淽还是昨日装扮不变,彷佛一夜未眠,双目微带红肿,显然是哭过了。
侯胜北今日敢于前来,是因为阿父告诉了他一条消息:北朝放归了王克、沈炯等一部分江南人士。
据他们所言,宇文泰颇为礼遇江陵文人。
因为得庾季才,授参掌太史,见他散私财,购亲旧为奴婢者。宇文泰由此领悟到贬缙绅士族为奴,有失天下之望,下令免被俘为奴婢者数千口。
虽然还是没有萧大圜的下落,这则消息好歹能让萧妙淽稍微安心一些。
侯胜北心中暗怪阿父,要考验孩儿心性,也不用这样吧,一次告诉我不行么。
不过转念一想,要是昨晚知道这情况,自己心态多半就会不同,讲话多半也不一样,自然就起不到锤炼心性的效果。
阿父太过分了!害得我和淽姊提心吊胆,一晚上没睡好。
萧妙淽听了不置可否,问他还有何事,侯胜北呐呐不知如何作答。
刚到京口,他人生地不熟,一时想不出做些什么,可以帮助萧妙淽排解一二。
于是就问萧大圜的书信中写了些什么。
萧妙淽从怀中贴身处取出书信,纤纤玉指怀念地抚过一母同胞兄弟写下的一笔一划。
淽姊芳启:
见字如唔,展信舒颜。
侯景肆虐,弟潜遁获免。后归来寻姊,已不知所踪。
弟丧乱无所依托,于祖母武穆皇太后之寺容身。(注1)
后得王僧辩相助,奔赴江陵,七叔相见甚悦。
赐弟越衫胡带,改封晋熙郡王,除琅邪、彭城二郡太守。
七叔继承大宝,令弟晓谕大成兄、大封兄一并前来觐见,以明正统。
姊素知弟性好雅淡,不求奢华。七叔所封不过虚衔,并未就任。
屏绝交际,不妄游狎,自然不生诽谤谗愬。
筑蜗舍于丛林,构环堵于幽薄。近瞻烟雾,远睇风云。
果园在后,开窗以临花卉;蔬圃居前,坐檐而看灌畎。
二顷以供饘粥,十亩以给丝麻。侍儿五三,可充纴织;家僮数四,足代耕耘。
沽酷牧羊,协潘生之志;畜鸡种黍,应庄叟之言。
披良书,采至赜,歌纂纂,唱乌乌。可以娱神,可以散虑。
斯亦足矣,乐不可支,永保性命,何畏忧责。(注2)
此处虽乐,然思姊备受荼毒,弟不能相助,痛悔交加无极。
天幸平安无事,姊在岭南,弟在江陵,笺疏略可传情,文字颇能达意。
愿姊如莲花,清雅脱俗,淤泥不染;
愿姊若芳菲,持之以恒,日久见荣。
不肖弟大圜拜上侯胜北读罢,这萧大圜文采出众,难得的是出身高贵,却淡泊名利。
可惜这乱世,兵连祸结,除非避世山野,否则难免被牵连卷入。即便是身处建康、江陵这样的一国之都,也免不了灾劫。
当日晚间,侯安都请了周文育前来相聚。自从南康一战后,两人结为好友,多年来并肩作战,交情日益深厚。
凶汉可谓是陈霸先麾下首席大将,官拜散骑常侍、智武将军、晋陵太守,却还是往日的一副随便装束。
这次他带了儿子周宝安过来,周宝安年长侯胜北三岁,与萧摩诃同年。一副纨绔模样,身着华丽之衣,和他老子的打扮是天差地别。
众人入席,饮酒畅谈,话些闲事。
说起之前出兵援助江陵时,杜僧明半途病死,年仅四十六岁,不禁感慨人生无常。
讲到徐度率部曲护卫世子陈昌,江陵城陷时,抄小路逃回。(注3)不愧是主公麾下首席谋主,端的是灵活机变,果然好见识,可惜没把世子一起带出来。
谈到主公现在身居三公的司空一职,征西大将军,长城国公,赐班剑二十人。当初起兵之时,只怕做梦也不曾想过能有今日之高位。
只是世子陈昌被掳到北朝,主公膝下唯有这一子,如今身陷敌国,不知几时才能得重逢。
陈霸先每日外表一如平常。但是跟随多年之人,都能够够觉出他在强行压抑和回避想起此事,甚是可怜,却不能劝说挑明,只能各自装作不知。
再提起主公之侄陈蒨,比侯安都还小两岁,沈敏有识量,有容仪,举动方雅。主公甚爱之,常称此儿吾宗之英秀也。
这几年以来,陈蒨起初接任陈昌的吴兴太守,讨平宣城劫贼。北伐广陵担当前军,屡立战功。麾下羽翼逐渐丰满,可见主公有栽培之意,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话题又转向外部局势,江陵伪帝、湘州王琳、郢州萧渊明、广州萧勃等人,各据一方,心怀鬼胎,互相算计。
偌大的一个南朝被割裂支解,而且西面丢了蜀地,北方失去淮南,少了一大片领土。
相对于北朝两国的实力蒸蒸日上,如果本朝不能尽快讨平各方,再立江山,未来实在堪忧。
说到这里,侯安都很是批判了王僧辩一番。
这位老将军身居高位,政务军事一手掌握,坐拥大军镇守建康,名实相符。于朝中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算那一人的萧方智也是王僧辩一手扶持,实际也是对他言听计从。
王僧辩就是过于谨慎,对北朝骨头太软。北齐打过来吃了个败仗,就打算改弦易辙奉立贞阳侯萧渊明,可把主公给气得够呛。
王僧辩和陈霸先两人关系虽好,有儿女亲家之约。可碰到这种究竟奉谁为主的国家大事,王僧辩推翻先前约定,而且改立的是北朝扶持的君主,终是不妥云云。
侯胜北听得津津有味,对当前局势有所了解,大有收获。
周宝安却是甚是无聊,只想谈些纵马牵狗,醇酒美人之事。(注4)
他和侯胜北搭话,两人喜好完全不同,话不投机。
见侯胜北心思都在听父辈说话上,无心搭理,随口敷衍。周宝安是恶少脾气,哪里忍得住,当席便要发飙,抄起酒樽就扔过去。
侯胜北闪身灵活避开,周宝安不依不饶,还要过来厮打,却被萧摩诃轻易制住。
周文育待要痛斥,侯安都连忙打個圆场,说小辈玩闹而已,值得了什么。
事情也就过去了。
周文育感叹自己忙于军旅征战,忽略了后代教育,很是责备了几句周宝安,又称赞侯胜北举止有度,让儿子多学着点人家。
酒到这里也喝不下去了,罢宴各自散去。
周宝安心中暗恨不已,和侯胜北初次见面便结下了仇怨。
宴席散去,送客之后,侯安都将侯胜北叫至书房,却不是他预想的考较课业。
只听侯安都严肃地问道:“小北,今后是打算从文还是从武?”
“从文如何?”
“我侯氏身为岭南豪族,并非高门世家。你又声望不显,按制三十才能出仕。阿父虽可运作荐举之事,但以你年纪,也只能在地方从浊官小吏做起。”
自九品中正划定门阀等第,官分清浊随之而来。
那些声望清高,不用处理实际政务,有良好升迁机会,士族子弟所乐为的职官视为清官,反之需要具体做事的则是浊官了。
梁武帝称之“官以人清”,意为官本无清浊,由于担任者出身的不同,而有清浊之分。
浊官辛苦,升迁也慢,可不是什么好出路。
侯安都继续道:“你也可暂不出仕,精研经史文学。阿父为你结交文人名士,培养声望。待年纪渐长有所积累,以高才博学察举为秀才,不失为一条清流入仕之路。”
侯胜北不应,问道:“从武又如何?”
“为我亲兵,明日起入军营。”
侯胜北毫不犹豫:“孩儿请为阿父帐下一小卒。”
见他答得如此爽快,侯安都稍感诧异。
文武两道各有利弊,此前侯安都也是心中矛盾:既想儿子平平安安,无需过刀头舔血的日子;又深知正值乱世,只有武力才是安身立命之本。
本想前途由侯胜北自择,却不料儿子这两年虽有红袖相伴,却未曾染上脂粉之气,回答得斩钉截铁,毫不含糊。
侯胜北心里则是想道:阿父,正是因为你把淽姊送到我的身边。孩儿才知道要守护至亲珍爱之人,必须掌握不惧外来相侵的强大力量啊。
次日,侯胜北随父首次踏入军营。
从这一天起,正式开启了他今后数十载的戎马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