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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其次伐交之明方略

相国 仁者为鬼 8765 2024-07-17 04:59

  

侯胜北和荀法尚在北周见识过大河上游,如今亲眼目睹下游的景象,完全又是一副不同的观感。

  

上游多出于高山崇岭之间,下游却是在辽阔平原上翻腾。

  

大河九曲十八弯,彷佛饱受约束委屈的巨人一旦挣开枷锁挟制,得以施展一身伟力。

  

奔流到海不复回。

  

而大江有所不同,源巴蜀,出三峡,自江陵到建康绵延数千里,在南北之间静静地划出了一条天堑。

  

观赏了一番风景,两人重新回到舱中坐定,重拾此前话题。

  

这是他们少年时曾经辩论过的内容,此番实际参与谋划其事,不禁感到兴奋,又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荀法尚整理思路,开口说道:“本次出使的背景既然是周齐之间重燃战火,与北齐交涉,也当从此入手。”

  

侯胜北想起两年前送来的那条“周齐之间,拟有大战”的消息。

  

按照荀法尚的说法,他那时已经回国,那么这份情报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能够获知此事,此人在北周的职位不低啊。

  

荀法尚笑而不语,话题仍是围绕到周齐之间的大战:“如今两国在宜阳,已经牵扯拉锯一年有余了。”

  

他补充解释道:“你从军征战广州和江陵的时候,卧虎台那边的情报,是我在协助毛师处理。”

  

荀法尚知道好友尚不清楚周齐之战的情况,简单地作了说明。

  

战事的起因是由于北周的孔城防主能奔达为盗匪所杀,举城投向北齐。

  

河阳行台尚书独孤永业趁机占据了此地。

  

“独孤永业?”

  

侯胜北再次听到这个有些印象的名字,可不就是东征洛阳时,入城助守,尉迟迥久攻不下的那名北齐大将吗?

  

那一战的光辉,大多聚焦于赶来赴援的段韶、斛律光、高长恭,却极少有人关注独孤永业这名男子。

  

侯胜北由于亲身参加了这一战,深知此人的厉害之处。

  

能在十万北周精锐府兵的围攻之下,以二万寡兵,力保洛阳三旬不失,岂是凡将?

  

孔城毗邻宜阳。

  

而宜阳扼守崤函通道东口,乃是关中进入关东的桥头堡。

  

北、东、南三个方向,分别连结上党、新郑、南阳。

  

七国争雄时,秦国为夺取宜阳,掀起与韩国的大战,是其逐鹿中原的重要标志。

  

北周与昔日秦国的情形类似,已经据有关中和巴蜀,怎么会容许孔城落入北齐之手,封闭宜阳这道东进大门?

  

荀法尚说到此处,叹了口气,北周开国艰难,如今竟成强秦之势,难道这也是天命?

  

是否天命庇佑不得而知,宇文泰真人杰也。

  

齐国公宇文宪、柱国李穆率五万大军,修筑崇德、建安等五座城堡,围困宜阳,断绝北齐粮道,意图夺回此地。

  

北齐则是太傅斛律光率步骑三万来救宜阳。

  

北周张掖公王杰、中州刺史梁士彦、开府司水大夫梁景兴等将领屯兵鹿卢要道阻击,斛律光擐甲执锐,身先士卒,斩首二千余级。

  

斛律光军至宜阳,与宇文宪、李穆对峙百日,筑统关、丰化二城,以通宜阳粮道。

  

“环绕宜阳一地,两国转眼起了七城。”

  

荀法尚感慨两军之决心,所谓兵家必争之地,就是指宜阳这种地方吧。

  

像这样足以影响天下大势的所在,大约不过双手之数。

  

襄阳…晋阳…寿阳…彭城…汉中?

  

双方坚壁高垒,交战数次,互有胜败。

  

斛律光返师回军,行至安邺,宇文宪等追蹑军后。

  

斛律光以铁骑击之,北周军大溃,俘虏开府宇文英、都督越勤世良、韩延等,斩首三百余级。

  

宇文宪再令大将军梁台、梁景兴、梁士彦、王杰等步骑三万,于鹿卢城塞阻断要路。

  

斛律光与韩贵孙、呼延族、王显等合兵再战,斩梁景兴,获马千匹。

  

“此战绵延长久,虽然暂时告一段落,陆陆续续时打时停,直至今日。”

  

目前看来还是北齐一方胜了数阵,颇占优势。

  

但是北周军异常顽强,没有败退。

  

侯胜北身为武将,对于战事后续会如何演变颇感兴趣。

  

“两国始终控制在宜阳一地的局部争夺,投入规模也不过数万,都很克制嘛,没有掀起举国大战。”

  

“那是自然,三国鼎立,北方又有突厥虎视眈眈,轻易不会全力以赴的。”

  

荀法尚提出了一个新的观点:“若我为北齐主帅,与其在宜阳拉锯,不如放弃崤山以东,图谋汾水之北。”

  

他解释道,周齐边境绵延千里,攻取关中的路线并非只有一条。

  

占领宜阳之后,还要面对中原锁钥的崤函孔道,通道尽头乃是前身为函谷关的通洛防。

  

此为天下至险,秦据此关,敌关东六国。

  

即便北齐占领了宜阳,也一时难以威胁到北周核心。

  

如果走另外一条道路,从晋阳顺汾水而下,出吕梁太岳两山,就是黄河三渡的龙门、津浦、风陵,处处皆可渡过,进而直逼长安。

  

北周也深知该处乃是要害,于是筑玉壁城扼守。

  

使得神武帝高欢十五万大军折戟沉沙于此,回师途中唱起了一曲悲凉的敕勒歌。

  

此后设立勋州,由玉壁守将韦孝宽任刺史,镇守此地已有二十五年了。

  

“韦孝宽。”

  

侯胜北重复了一遍这个已经成为传奇的名字,毛喜曾让自己注意此人,不过看来彼此应该不会有交集吧?(^_^)

  

“北齐若是在汾水以北筑城开辟出一条战线,背靠晋阳重兵援护,两线随时逼迫,比起死磕宜阳,对北周的压力更大。”

  

荀法尚说完一笑置之:“连我都能想得到,两国岂无智谋之士,自然也能想到。斛律光、段孝先、韦孝宽,有哪个是简单人物。”

  

他把话题拉回到我朝战略:“北齐如果同意合力伐周,那么扩大宜阳之战的规模,此为上佳。”

  

“只要战端一开,焉能骤解?北周的关中兵力一旦被牵制,我军就可倾国之力三打江陵,扫灭后梁,进取荆襄。”

  

“若能攻拔襄阳,占据天下腰膂,即便不入关中,西向巴蜀,取回前朝故地,也能恢复七八分南朝旧日气象。”

  

前景是美好的,然而都是假设。

  

且不说攻略江陵乃至襄阳,眼下的问题是如何说动北齐的朝堂重臣。

  

自家在宜阳与北周大战,却让南朝捡了便宜,哪個身居高位的会是如此易于之辈?

  

两人商议起到了北齐之后的具体行动。

  

主使是傅縡,递交国书和通好之意由他传达,与北齐朝堂高官的交际也以他为主。

  

场面上的冠冕堂皇之事,都由傅縡出面。

  

私底下的交易,就不太适合这位饱学之士了。

  

所以才派出侯胜北和荀法尚,两个毛喜的得意弟子一明一暗行事。

  

“荀氏名门,本该你为副使,我这个粗人做辅助的。”

  

听侯胜北这么说,荀法尚摇头道:“北齐历经高敖曹、杨愔两次清洗,朝堂的汉人势力早已式微。纵有清河崔氏等大姓,也说不上什么话。你看北齐朝堂掌权之人,可有谁出自衣冠高门?”

  

侯胜北回顾那份名单,心想确实如此。

  

如今位居北齐中枢的,不是高氏宗亲外戚、神武昔日旧将,就是弄臣亲信之属。

  

对于这些人,荀法尚的名门身份能够起到的作用有限。

  

和八年前去往北周时不同,侯胜北已年过三旬,任员外散骑侍郎。

  

他作为副使,同样有和对方官员直接交往的资格,不至于像以前只能和二代及记室之流打交道。

  

侯胜北罗列出此前整理的北齐朝堂要人,与荀法尚共同参详。

  

荀法尚思考片刻:“斛律光、段韶、侯莫陈相等开国宿将老谋深算,和他们打交道并无益处,说不定还会反被利用。最后能否打动他们,纯粹在于权衡利弊,使不了太多手段,所以交给傅縡,正常礼节应对即可。”

  

“萧庄、王琳日思夜想谋求复国,乃是我朝死敌。一定会与我等作对,破坏我朝图谋。须小心防备不让他们抓住把柄。只要北齐朝堂意见一统,以大势压制,此二人即便反对亦无能为力。”

  

“北齐宗室年纪不大,长者与你我相仿,少者尚未及冠。择其一二结为好友,使其愿意为我朝助言一二,于交涉必有裨益。”

  

“和士开、陆令萱之流的奸佞小人则要重点公关。或予以贿赂,或投其所好,在这等人的眼中,国家利害不值一文,若能站在我方鼓唇摇舌,说动齐主,此事可成!”

  

荀法尚说完笑道:“当然这只是大致方略,具体如何还需见机行事。”

  

侯胜北见荀法尚分门别类,将和北齐重臣交往的方式梳理清晰,大为感佩。

  

心中不禁又闪过那个摘下铁假面的俊美容貌,和高长恭在阵上交过手一事,不知他对自己会是怎么样的印象。

  

不过转念一想,对方是否还记得自己也难说,不禁觉得有些自视过高了。

  

自己真的能和兰陵王这等人物比肩,结交为友吗?

  

见他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的模样,荀法尚误会了,撇嘴道:“你侯公子性情高洁,尽管去结交宗室。这贿赂打点,与奸佞小人结交的事情,就由我来吧。”

  

侯胜北连忙表示并非如此,凡有喝酒赌博之类的场合,自己还是很愿意出力的。

  

要是换成诗词应酬,那就得拜托荀公子您了。

  

荀法尚没有放过他:“你不是在长安颇有文名吗?做的几首艳诗流传甚广,我都听过呢。要不要背给你听听?”

  

侯胜北尴尬一笑,岳父简文帝是宫体诗大家,仿着做了几首,没想到就有如此效果。

  

这要是传到哪个姑娘耳朵里,以为自己是浮浪之徒,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啊。(^_^)

  

荀法尚见他一脸窘迫,也就不为己甚,继续道:“北齐素有叔侄相残,滥杀大臣之习俗,上述人等之间必有矛盾。待摸清彼此关系,或挑拨或煽动,你我可以就中取事,不过须得小心谨慎,不露痕迹。”

  

侯胜北发现只要荀法尚在,自己几乎可以不动脑筋,当下点头称是。

  

他犹豫片刻,问出了一个问题:“如果此行不顺,北齐不同意联合伐周,当如何?”

  

荀法尚答得甚是干脆:“联齐伐周不成,自然就是联周伐齐。”

  

他如此爽快,侯胜北反倒不适应:“公辅,你不是主张伐周的吗?”

  

“当时你我尚未弱冠,现在彼此都有了冠字。少年时的粗浅想法而已,有什么不能改变的呢?只是…”

  

“只是什么?”

  

荀法尚指向南面来时的方向:“建康城中的陛下,要他放弃攻打北周的想法,反而与之联合讨伐北齐,才是要放下执念,渡过心坎的吧。”

  

侯胜北心想确实如此,陈顼对北周的恨意,不管表面再怎么努力掩盖,还是瞒不过他这个跟随数年的亲信。

  

“只有迈过这一关,陛下才算得上一位成熟的君主。”

  

荀法尚淡淡点评道。

  

所以陈顼,你可以做到放下昔日仇怨,反过来与其联手吗?

  

两人在舱中说了许久,有些气闷,来到甲板眺望看景。

  

船行大河之上,随着波涛上下起伏,两岸景色缓慢但是不断地变化。

  

荀法尚指点江山:“河南四战之地,即令能攻之,未必能守之。”

  

侯胜北表示赞同。

  

元嘉草草,南军就是由下邳进据彭城,渡河守黎阳。

  

趁春夏雨季迅速北进,打到了黄河一线。

  

刘宋在攻占河南之后,设立四镇:洛阳、虎牢、滑台、碻磝,沿千里黄河列戍置守。

  

然而黄河虽险,却并非不可渡涉。

  

尤其是寒冬,河冰坚合,可以无船而渡。

  

等到秋高马肥的季节,北朝铁骑大举南下,刘宋在河南的防守很快崩溃,北伐以失败告终。

  

赢得仓皇北顾。

  

“如你所想,淮南之后,当取青徐。只是河南若是完全不做布局,未免可惜。”

  

侯胜北请教如何布局河南,南朝兵力本就处于劣势,分兵殊不可取。

  

荀法尚轻嘲道:“亏伱在北周待了那么多年,还参加了攻打洛阳之战,此前北周不就有一路偏师,攻下了悬瓠,占据豫州、永州么。”

  

侯胜北恍然大悟。

  

如果联合北周一同出兵伐齐,我军只要攻下合州、寿阳,就可与其东西呼应,甚至打通会师。

  

北齐若要反攻河南,须得考虑被两面夹击的风险,压力不会由我军单独承受。

  

“何况…”

  

荀法尚神往道:“我荀氏,可是出自颍川啊。”

  

他思慕着没能去过实地,只是从父祖那里听说过的家族发祥之地。

  

以荀彧为代表的颍川士族,是曹魏起家的一股重要力量。

  

就是有了他们的支持,曹操才能在河南这块四战之地稳住了阵脚。

  

荀法尚转念一想,不禁失笑道:“我朝高祖,不也是出自颍川陈氏么?”

  

侯胜北再次有茅塞顿开之感。

  

颍川十三姓:荀、陈、钟、庾、许、韩、郭、赵、王、谢、裴、颖、鲜于。

  

南朝世家多出于此。

  

曹魏之时,荀氏最为显赫。

  

传到荀法尚这一代,虽然早无当日之盛,但如果潜入颍川振臂一呼,拉起一支义从…

  

至于陈霸先自称是东汉名士颍川陈寔之后,那就属于面上贴金,未必可靠了。

  

不过装点门面,使得人心来归,足矣。

  

侯胜北此前听荀法尚三言两语,将自己原本模糊的想法剖析分明,这时候再谈起三国旧事,不由地感叹道:“公辅,你祖上被称作乃王佐之才。今日我亲身领教,果然盛名无虚啊。”

  

“损人是不?我这点能耐,哪能和先祖相比。”

  

荀法尚没好气地说道:“等到你封王拜相之日,我再来凑合着来辅佐你吧。”(^_^)

  

“一言为定。”

  

彷佛听不出话里的讽刺之意,面向这条滔滔大河的滚滚奔流,侯胜北豪气顿生。

  

“荆襄和青徐,此为建康之两翼。若得其一,我朝得以伸志;兼有两者,即可振翅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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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对照孔城:今伊川县西南宜阳:今宜阳县西四十八里韩城镇玉壁:今运城市稷山县城西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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