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宴席,自然没有什么女乐歌舞助兴,宾主闲谈而已。
侯文捍举杯祝道:“将军威名赫赫,战功累累,平李贲、李天宝、元景仲等如探囊取物,老拙早有耳闻。此次义助衡州欧阳頠,擒斩逆贼兰裕,实为我始兴郡民之福。”
陈霸先举杯回敬道:“伯父过奖,若不是助了欧阳頠,他又岂会荐举侯贤弟出仕,使我能得遇贤乔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且饮此杯。”
侯文捍举杯再祝:“将军不仅高义,而且用兵如神。数年前仅凭三千兵马,就解了广州城数万之围,天子听闻亦多有嘉奖。功成后又义释猛士,换来今日的虎罴之士相辅。”
周文育正啃着猪头皮,听闻此言举起酒杯猛灌一口,没好气地道:“是是是,我和老杜就是被主公以三千兵马,打败了几万人的‘猛士’,就是我俩成就了主公用兵如神的威名。”
陈霸先指着周文育,大笑道:“伯父,你看这厮,到现在还是耿耿于怀,最是听不得人说起此事。”
周文育觉着耳杯喝得不过瘾,拿起瓢樽就是几口,抱怨道:“我们说是有几万人,其实一大半是凑热闹的老百姓。老杜和我一个城东一个城西,老杜他哥和小卢督护他弟一个城北一个城南,几万人散开一大圈,就被主公挨个收拾了呗。”
侯胜北毕竟是少年心性,忍不住好奇,也不管是否揭了周文育的伤疤,问道:“广州城那么大,就算绕上一圈也是很辛苦的吧。何况还要收拾你们那么多人,怎么说那也是几万人,就算是几万头猪,也不好抓呀。”
“不得无礼!”侯安都训斥儿子,赶紧起身致歉道:“小儿口无遮拦,请周将军大人大量,原谅则個。”
“没什么啦。”周文育摆摆手表示不介意,说道:“我们又不是真的想造反,就是小卢督护死得太冤,想逮住那两个皇帝家的坏小子出口气而已。”
他灌了口酒,两只眼睛好像更红了:“老杜他哥不知道被哪里飞来的一箭射死了。大家本来就没有拼命死战之心,稍微打打也就降伏了。那群凑热闹的百姓跑得更是飞快,亏他们一开始还群情激愤,说念着老卢督护的恩情,要不惜性命讨个公道,我呸。”
降的降,跑的跑啊。侯胜北心想,怪不得三千能破数万,原来普通百姓上了战场这般靠不住。
他瞅瞅周文育,原来这凶汉也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一根筋,还是能屈能伸的嘛。
周文育打开了话匣子,两口酒下去,继续说道:“不过一个坏小子吓怕了,没活过那年冬天。另一个耍了钱跑回了越州,听说这次和老皇帝困在一起,估计多半也没什么好结果,嘿嘿。”
陈霸先皱了下眉头道:“文育,天子宽仁厚德。造反之举放到哪朝哪代都是死罪。你和僧明举兵围了州治,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最后也没要了你们的脑袋。多半是因为小卢督护的冤死,至尊心中已有悔意,不想再流更多的血,否则我也保不住你们。逝者已逝,你嘴上就积点德吧。”
周文育用一块南瓜塞住嘴巴,嘟囔道:“也是。老杜他哥都死了,我还能坐在这里,好酒好菜吃着喝着,有啥好抱怨的。”
说着周文育忽然高兴起来:“老杜已经在山上喝了一个月的风,我果然还是比他强多了。”
陈霸先苦笑道:“文育一直就是这么个性子,各位真是见笑了。”
侯文捍捻须道:“周将军天真烂漫,赤子本性。”
侯安都淡淡补充道:“正因如此,周将军所以战场上不惧刀斧箭矢,一往无前。”
侯文捍再举杯敬陈霸先,问道:“不知在陈将军眼里,我这小儿又如何呢?”
陈霸先毫不犹疑地答道:“侯贤弟质直尚信,可托大事。”
“何以见此?”
“告知伯父也无妨。吾之上官,广州刺史、曲江侯萧勃不欲我北伐,任谭世元为曲江令掣我于后,又暗通南康蔡路养阻我于前。我麾下仅有五千兵马,而叛贼侯景拥兵十万之众,此举乃是以卵击石之事。”
“哦,局势竟是如此不利?”
“吾与侯贤弟见面相谈时,据实以告。当此险恶局面,侯贤弟并无丝毫犹豫退却之意,慨然率众应之。千余丁壮,应是侯氏举族动员的人数了吧。事若不谐,数代的积蓄毁于一旦不说,且恐有家族覆灭之险。如此倾家共赴国难的豪义,霸先怎不敢托之以心腹,事成之后,富贵共享之?”
陈霸先一口气说完,慷慨激昂之情溢于言表。
“好,好。”侯文捍击案赞道,“小儿得遇明主,终于做对了决定。”
“父亲,索虏在北朝肆虐也就罢了。此次羯贼祸乱我南朝江山,孩儿不能坐视不理,这是于公。”侯安都平静道:“于私,过了这个年,孩儿便已三旬。子曰三十而立,岭南人始终不入朝堂诸公、门阀世家的眼界。陈将军雄才大略以战功崛起,孩儿愿追随其后,风云龙虎,看能否闯出一片天地。”
言罢一饮而尽杯中酒,出席跪拜稽首道:“安都此心一片,无怨无悔,请主公明鉴。”
侯晓见状,也急忙出席跪下。
侯胜北一阵迷糊,平时不怎么饮酒的阿父,怎么突然干掉了一杯。好好说着话,怎么就冲出去跪下磕头了?
他赶紧跟在父叔的后面跪下,反正自己辈分小,又经常罚跪,倒也没什么不习惯。
陈霸先推案而起,道:“侯贤弟这是作甚,你我之间,何须如此?”
“不然,安都新投主公,不敢交浅言深。必先效忠结君臣之义,才可畅所欲言。”
陈霸先若有所思,道:“安都,你的心意我明白了。既如此,起来说话。”
侯安都起身道:“既定君臣名分,安都当为主公言无不尽。我有十问,主公可敢答否?”
“有何不敢?”
“一问、大义在我方否?”
“今都城覆没,主上蒙尘,君辱臣死,谁敢爱命!羯贼作乱,蔡路养不识义之所在,阻我讨贼之路,天下有目共睹。大义在我,将士以顺讨逆,必然奋勇争先。蔡路养倒行逆施,军势一旦受挫,必当作鸟兽散。”
“二问、方今天时如何?”
“气候适宜,并无暴暑酷寒,雨水连绵,大雪封路之虞。十月秋粮已收,时值农闲之际,至春耕尚有时日,士卒可全力以战。而叛军正忙于收拾中枢和三吴之地,应对各路勤王之师,无暇顾及此处。我军只需专心对付当面之敌即可。”
“三问、地利在我方否?”
“上月我已遣杜僧明、胡颖率众两千,占据大庾岭。蔡路养不能阻我兵出岭南矣。翻过大庾岭之后,两山相夹,沿豫章水,行百五十里行至南康,方有平原展开军势之地。蔡路养倚仗军力,必欲于此地待我。受地势所限,敌军难以绕后袭我。只需沿途巩固,我军后路无忧,待到开阔之地,便可并力向前一战。”
“四问、广州刺史曲江侯萧勃能制主公否?”
“萧勃遣人说什么’侯景骁雄,天下无敌,君以区区之众,将何所之?未若保此太山,自求多福。’岂知若是被叛军得逞,岭南一地如何能独善其身?萧勃胸无大志,只求自保,政令难出广州城,如何能制我。”
“五问、主公忧曲江令谭世元掣肘否?”
“区区一县而已,况谭世元新任,根基浅薄。侯氏、张氏世为郡著姓,盘根错节,岂会听命于他。安都你曾为始兴郡主簿,掌机要文书,谭世元内通蔡路养的书信,未曾发出先至我案头,此人无能为矣。”
“六问、蔡路养乃名将否?”
“蔡路养何许人也,不过南康一酋豪,麾下无有名之将。(*)我陈霸先征战多年,武有杜僧明、周文育勇胜虎罴,文有杜棱、赵知礼笔走龙蛇,徐度为我出谋划策,胡颖助我协调诸将,欧阳頠结为外援。而今又有侯氏兄弟、张氏兄弟相助,我军人才济济,远非蔡路养能及。”
“七问、主公惧蔡路养的两万大军否?”
“何惧之有。南康一郡之地,如何征召得起两万大军?蔡路养纠集流民草寇,一群乌合之众而已。我陈霸先有精兵五千,再得侯氏、张氏的三千壮士如虎添翼,一战必可破之。”
“八问、主公觉得侯氏的千余丁壮可堪用否?”
“安都你麾下的健儿性并轻悍,勇敢自立,重贿轻死。只要不吝赏赐,加以习练和实战,必成精锐之师。且善于跋涉山林,多能凫水驾舟,山战水战皆能,将来会是一支不可多得的强军。”
“九问、主公担心新投之人不听号令否?”
“安都何出此言。今日你已表明心迹,张氏兄弟虽不如你的率性,也是忠义之士。侯氏张氏新投,其军未成,我怎会贸然命令伱们去担任艰险的任务。只要陈霸先做事公正,旧人新人一视同仁,何必担心有人不听号令。”
侯胜北早已站起,看着父亲和陈霸先一问一答,不由心荡神驰。
从未见父亲如此咄咄逼人的气势,而陈霸先答得干脆利落,剖析分明,直指要害,并无半句空言冗语。真是好一场君臣问对,只是被诘问的是主公一方,却又少见了。
还有最后一问,侯安都上前一步,大声道:
“十问、既然天时地利不缺,人和在我。道将法兵,我皆胜于敌,主公为何不动!须知形势波谲云诡,瞬息万变,战机更是稍纵即逝。安都不明,望主公解惑。”
“原来安都一直在忧心此事。”陈霸先也上前,拉住侯安都的手:“正如你所言,天时地利人和皆备,已有九成胜算在手。我却贪心想要十分把握,加之考虑破了蔡路养之后的谋略,正在等一个人的回复,想来这几天也该到了…”
侯安都长出一口气,道:“原来主公另有深思熟虑,安都也就放心了。方才无礼诘问,主公勿怪。”
陈霸先道:“安都你是一片公心,我陈霸先又岂是心胸狭窄的小人。放心,那人的回复到或不到,无论回复如何,十日之内,吾必拔营起兵!”
经此一番问答,侯安都释去了心中疑虑,众人重新入席,更是宾主君臣尽欢。
陈霸先朴素、侯文捍年老、侯安都沉静,三人不甚饮酒,侯晓和周文育两个豁拳拇战,频频呼酒。
“主公放心,张家兄弟的村落此去不过四十多里地,一个时辰就到。明日午后我引他们来迎便是。今日痛饮,不会耽误了正事。”侯晓总是赢拳,一边灌周文育酒,一边笑嘻嘻地解释道。
“好的,只是你须小心文育酒醉发疯,痛打你一顿。”
周文育听了,睁圆了眼道:“我没醉,主公放心。在大庾岭有人给我算过命,说我北上不过作一县令长,南下则有公侯之命,结果当晚就赌博赢了银二千两。岭南是块风水宝地,我的运气很旺,哈哈。”(注1)
“好了,文育适可而止,侯晓你也放过他吧。让侯伯父早些歇息,安都与弟妹和令郎也好生相聚两天,三日后大营相见。”
酒席散去,自有下人引陈霸先、周文育去客房休息,侯晓也告辞回自家。
侯夫人指挥婢女收拾杯盘狼藉,让侯胜北先去歇息。侯安都自和父母、夫人叙话不提。
少年回到自己房中,却是翻来覆去不能入眠。今日所见所闻,均是以往未曾有,充满了新鲜刺激感。他来到书桌前,取下一张纸铺平,以小楷写下了一行字:
太清二年腊月二十二夫未战,多算者胜少算。无算者,殆。
谁都不知道,这一笔落下,会给已成定数的历史,带来怎样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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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对照南康:今赣州市南康区大庾岭:今南雄市和大余县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