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嗣徽所部被袭破,困守石头城的柳达摩等三位北齐刺史的万人成了一支孤军。
十二月十三日。
陈霸先率军包围石头城,四面攻打。
北齐军之前运入了数万石军粮,城内粮草所余甚多,但是缺水,一升水值绢一匹。
陈霸先从上午一直打到傍晚,攻克了东北角的小城楼,到了晚上也没有退兵的意思。(注1)
十二月十四日。
柳达摩派侯子钦、刘仕荣等向陈霸先求和,然而态度依然强硬,要求提供质子才肯退兵。
陈霸先觉得匪夷所思:被包围的难道不是你柳达摩吗?谁给你的底气,反过来要求质子?不服就打到你服气便是。无水的情况下,还能坚持两三天否?
事实证明,他把问题想得单纯了。
朝中群臣的大多数都提议和北朝媾和,要求陈霸先答应柳达摩的条件。
理由很是冠冕堂皇:建康饱经战火,人口凋零,粮草也供给不上了。
陈霸先知道这是事实没错,但是不至于数日都坚持不下去吧。
石头城里可是有数万石的粮食,只要打下来,不就都是我们的了么?
群臣的想法更简单:不用打就能把粮食占下来不是更好?
只需要提供质子即可——反正又不是自己的家人亲属。
陈霸先不想同意,坚持再打下去。
然而朝臣皆欲与齐和,固请以陈霸先的侄儿陈昙朗为质。
满朝文武都不愿意站在自己这边,陈霸先体会到了深深的孤独感。
要不是昌儿如今身陷北朝,你们只怕是还要孤以他为质吧,这群世家高门!
陈霸先冒起了一阵无名的愤怒。
可是大局为重,他最后扔下了一段话,只能无奈接受:“今在位诸贤欲息肩于齐,若违众议,谓孤爱昙朗,不恤国家。今决遣昙朗,弃之寇庭。齐人无信,谓我微弱,必当背盟。齐寇若来,诸君须为孤力斗也!”
陈昙朗之父乃陈霸先同母弟陈休先,讨伐侯景前病逝,陈霸先经常怀念他:“此弟若存,河、洛不足定也。”
陈昙朗少年丧父,尤为陈霸先所爱,宠逾诸子,说出弃之寇庭这等话,可谓切肤之痛。
而齐人无信背盟,陈霸先早有预见,届时还要力斗。到那时,送往北齐的人质性命…
提前看穿了结局,有时是一种悲哀,不如糊涂。
最终以陈昙朗、王琳送来的永嘉王萧庄、丹杨尹王冲之子王珉三人为质,与柳达摩达成了誓约。
十二月十五日。
陈霸先率数万人马,放开石头城南门的包围,监督北军离去,缴获马仗船米不可胜计。
徐嗣徽、任约皆投奔北齐。
陈昙朗负责京口留守重任,陈霸先担心他不愿意甚至逃亡,亲自率军去京口,接了侄儿送往北齐。
相见之时,陈霸先几乎无法正视陈昙朗听到这个消息时的表情。
陈昙朗没有说任何负气的话,默默地接受了命运,前往了北齐敌国。
“伯父,何以如此?”
其实他肯定想这么质问自己吧。
陈霸先发自内心的不愿不舍:“休先,昙朗,我对不起你们啊!”
我陈霸先,于国无愧,于家有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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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王僧辩余党为内应,北齐为外援的一轮攻势结束了。
敌军一路打到石头城,台城就在眼前咫尺之遥,却是功亏一篑。
但是北齐仅仅动员了不到两万人马,损失数千而已,元气未伤。
临时达成的和约,不知几时又会被撕破。
侯胜北的眼光可看不到那么长远,他只知道打赢喽,啦啦啦。
打跑了北齐侵略者,享受和平吧。
击退了北军,还有十几天正好过年,侯胜北本来是这么以为的。
可是还没等到过年,又冒出来了一个小插曲。
北军撤退后,江宁令陈嗣、黄门侍郎曹朗不服陈霸先,据姑孰反。
侯安都、徐度等奉命讨伐,侯胜北自然也要从军前往,这是他第一次参加攻城战。
姑孰城呈方形,共六个城门,东西北各一,南临姑溪河,两道为水门,一道以浮桥连接。
城墙高约三丈,规模宏大,巍峨挺拔。
城东城西两侧有水关栅栏,城内还有子城,乃是大约二百年前的大司马桓温所建。
远远见到这座雄城的时候,侯胜北心想:这城可不好打吧。
唉,不知道得多久才能攻得下来,看来回家过年是泡汤了。
想想之前叛军攻打巴陵城,非要打得头破血流,死伤惨重不可。
结果却出乎意料。
到了城外一看,浮桥没有撤去,水关也没有重兵把守,这个…
难道摆的是空城计?这边不是司马懿,你们看起来也不太像诸葛亮啊。
毫不客气的,徐度从北面佯攻牵制,侯安都的水师绕到南面,登上浮桥攻击城门。
吸引守军注意之后,实际遣一支兵,拔掉东西两侧的栅栏,从水关攻入城内。
城就这么简单地攻破了。
优势兵力涌入城内,区区县卒如何能抵挡百战精锐,还没开打就很快投降。
连巷战也说不上,府衙就被攻占,所有叛党一网成擒。
原来是两个文官啊,完全不通军事。
怪不得坐拥那么坚固的一座城,结果一轮攻击就轻松打下来了。
侯胜北站在阿父身后,看着被捆绑严实,衣衫破烂,脸带血迹的两個俘虏。
居然在北朝退军之后,没有外援的情况下造反,半点胜算也没有嘛,真是搞不懂脑子里是怎么想的。
“尔等为何谋反?”
“谋反?”
左侧的文官冷笑一声道:“王公君才乃是国家栋梁,因何见杀?我陈嗣不才,倒想问上一问,究竟是谁在谋反?”
“王僧辩勾结北朝,树立傀儡,阴图谋篡我南朝江山,罪当伏诛。”
“哈哈,王公若是勾结北朝的罪名,你主陈霸先还不是一样称藩北朝?”
侯安都摆摆手,就像赶走只苍蝇:“我主雄心壮志,非汝等可知。”
“雄心壮志?我看是野心阴谋吧。”
知道辩不出个结果,侯安都问道:“如今你可愿降?”
右侧一人抢先答道:“呸,我曹朗受王公大恩,自当一死报之!”
“一死?“
侯安都拧起眉毛,森然道:“死的可不是你一个,而是你全家!”
“哈哈,那又如何。陈霸先寒门小吏出身,窃据高位,我等世家大族岂会服他!”
“哦,你姓曹,莫非是三国魏武的后裔?”
“无知之辈,曹操本名夏侯,乃是拜了曹姓宦官为祖。我家才是正宗的汉相曹参之后。”
侯安都知道和这种人没得说了,转向陈嗣问道:“你呢,可想清楚了?”
“我乃颖川陈氏之后。陈霸先这种吴兴小吏,也配和我家一个姓?”
于是斩首数千级,聚为京观。(注2)
堆成小山般的人头,就在建康城外。
侯胜北押送这些叛党家眷回京的时候,一路凄凄惨惨切切。
行刑之时,老弱妇幼的悲号哀鸣,更是在他的耳边萦绕不去。
侯胜北不是见不得杀戮,自己的手上也了结过多条生命。可是他不能理解为了姓氏出身,就搭上了一族数百条性命的行为。
要死的话,家主自己抱着荣耀去死就好了,何必拖着那么多人,老人、妇人、还有孩子,从髫龄到花季,从青壮到中年,从初老到垂老,那么多的人一起毫无意义地走向死亡呢?
他不想和父亲讨论这个话题,阿父作为主公的下属负责行刑,压力已经够大了。
侯胜北只有把内心的困惑,向萧妙淽倾诉。
“羯贼起兵反叛时,据说只有八百兵马。”
萧妙淽说着看似不相关的话:“攻打建康之时,却有兵十万。”
“攻破台城之后,武帝爷爷和他有段对话。”
“初渡江有几人?”
“曰:’千人。’”
“围台城有几人?”
“曰:’十万。’”
“今有几人?”
“曰:’率土之内,莫非己有。’”
“武帝爷爷就不说话了。经过这几年,我也想明白了,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天子只是代表而已。”
“代表?小弟不解。”
“比如前朝的王与马,共天下,代表的是士族世家;我们兰陵萧家,则是代表军功世家;羯贼代表了奴婢僮仆;陈将军为吴兴寒门,起家于岭南,代表的是寒门,是伱们岭南豪族。代表谁,就能获得谁的支持。”
“淽姊,我好像有点明白了。可是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呢?”
“小弟,彼此水火不容呀。羯贼解放奴婢僮仆,世家不容,他就要杀世家。陈将军出身寒门,不认可他的世家,也只有杀了。这是你死我活的争斗,容不得半点温情的。”
“唉,要是大家都能和和气气地商量,做朋友就好了。”
“小弟你太天真了。利益的根本对立,数百年的矛盾,哪里是几句话和一点小恩小惠就能消解改变的呢。”
“嘻嘻,这可难说得很。我这个岭南豪族,不就和淽姊你这位天潢贵胄亲密无间了?”
“啐,谁和你亲密无间了。给我坐开些,别挨过来。”
这场看似游戏闲谈的对话,一时间被侯胜北抛到了脑后。
现在还是少年的他,根本无法理解其中包含的深意。
而日后当他领悟于心,融会贯通付诸于军政之道时,才明白萧妙淽这段话的真正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