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慢的语声,既无高低,也没有情感,向松是熟悉这种声音的,只有荆无命说话才是这种声音!
荆无命!
向松骇然回首果然瞧见了荆无命!
他的衣衫已破旧,神情看来也很憔悴,但他的那双眼睛死灰色的眼睛,还是冷得像冰,足以令任何人的血凝结。
向松避开了他的眼睛,看到了他的手。
他的右手还是用布悬着,手的颜色已变成死灰色,就像是刚从棺村里伸出来的。
这本是双杀人的手,但现在却只能令人作呕。
向松笑了,淡淡笑道:在下虽不懂杀人,却还能杀,荆先生虽懂得杀人,只可惜杀人并不是用嘴的,是要用手:荆无命的瞳孔又在收缩,盯着他,一字字道:你看不到我的手?向松道:手也有很多种,我看到的并不是杀人的手。荆无命道:你认为我右手不能杀人?
向松微笑道:人也有根多种,有些人容易杀,有些人不容易。荆无命道:你是哪一种?
向松忽然沉下了脸,冷冷道:你杀不死的那一种。他目中充满了仇恨,像是在激荆无命出手,他要找个杀荆无命的理由。
荆无命忽然笑了。
他也和上官金虹一样,笑的时候远比不笑时更残酷,更可怕。
向松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荆无命道:原来你恨我?
向松咬着牙,冷笑道:不恨你的人只怕还很少。
荆无命道:你想杀我?
向松道:想杀你的人也不止我一个。
荆无命道:但你为什么要等到现在?
向松道:要杀人就得等机会,这道理你本该比谁都明白。荆无命道:你认为现在机会已来了?
向松道:不错。
荆无命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有个秘密你还不知道。向松忍不住问道:什么秘密?
荆无命死灰色的眼睛凝注着他的咽喉,缓缓道:我右手也能杀人的,而且比左手更快!快字出口,剑已刺入了向松的咽喉!
谁也没有看到这柄剑是从哪里拔出来的,更没有瞧见剑怎么会刺入向松的咽喉。
大家只瞧见寒光一闪,鲜血已涌出,只听到格的声音,向松的呼吸就已停顿,连眼珠子都几乎完全凸了出来。
鬼头刀和丧门剑的眼珠子也檬是要凸了出来。
两个人一步步向后退,退到门口。
荆无命根本没有回头,冷冷道:你们既已听到了我的秘密,还想走?寒光又一闪!
鲜血飞溅,在灯光下看来就像是一串玛璃珠练,红得那么鲜艳,红得那么可爱。
良药苦口,毒药却往往是甜的。
世界上的事就这么奇怪最可怕,最丑陋的东西,在某一刹那间看来,往往比什么都美丽,比什么都可爱。
所以杀人的剑光总是分外明亮,刚流出的血总是分外鲜艳。
所以有人说:美,只不过是一瞬间的感觉,只有真实才是永恒的。真实,绝不会有美。
杀人的利剑也和菜刀一样,同样是铁,问题只在你看得够不够深远,够不够透彻。
可是,也有人说:我只要能把握住那一刹间的美就已足够,永恒的事且留待予永恒,我根本不必理会。就在一瞬间以前,向松还是享名武林的风雨双流星,还是金钱帮第八分舵的舵主。
但现在,他已只不过是个死人,和别的死人没什么两样。
荆无命垂着头望着他的尸首,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特,就像是第一次见到死人一样。
这是不是因为他直到现在才能体会到死的感觉?
这是不是因为一个人只有在意兴萧索时,才能体会到死的感觉?
林仙儿终于长长吐了口气。
这口气她已蹩了很久,到现在才总算吐出来。
她瞟着荆无命,似笑非笑,如诉如慕,轻轻道:想不到你会来救我。荆无命没有抬头,冷冷道:你以为我是来救你的?林仙儿慢慢点了点头,道:也许我知道你的意思。荆无命霍然抬起头,盯着她,道:你知道什么?林仙儿道:你来救我,只因为上官金虹要杀我。荆无命盯着她。
林仙儿道:你恨他,所以只要是他想做的事,你就要破坏。荆无命还是盯着她。
林仙儿叹了口气,道:直到现在,我才总算知道了你这个人,才知道上官飞也是你杀的。荆无命的眼睛忽然移开,移向掌中的剑,缓缓道:你知道得太多了。林仙儿忽又笑了,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杀我,因为你若杀了我,岂非正如了上官金虹的心愿?她甜甜的笑着,接着又道:你非但不会杀我,你还会带我走的,是么?荆无命道:带你走?
林仙儿道:因为你既不能让我死在上官金虹手上,又不愿让我泄露你的秘密,所以你只有带我走。她声音更温柔,道:我也心甘悄愿跟着你走,无论你要到哪里,我都跟着。荆无命沉默了很久,忽然抬头瞧了阿飞一眼。
他仿佛直到现在才发现有阿飞这么个人存在。
阿飞却已似忘了自己的存在。
林仙儿也膘了阿飞一眼,忽然走过去,一口口水重重的唾在他脸上。
她并没有再说什么。
她已不必再说。
林仙儿终于跟着荆无命走了。
阿飞没有动。
口水干了。
阿飞没有动。
窗纸发白,天已亮了。
阿飞还是没有动。
他已躺了下来,就躺在血泊中,尸体旁。
他和死亡之间的距离,已只剩下一条线…
××日,调时,出西城十里,长亭外林下。上官金虹冬天终于来了,连树上最后一片枯叶也已被西风吹落。
这封信的颜色就和枯叶一样,是黄的,却是种带着种死味的黄黄得没有生命,黄得可怕。
这封信上只写着这十几个字,简单,明白,也正如上宫金虹杀人的方法一样,绝没有废话。
信是店伙送来的,他拿着信的手一直在发抖。
现在,孙小红拿着这封信,似乎感觉到一阵阵杀气透入背脊,再传到她手上,她的手也在发冷。
后天,就是后天。
孙小红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看这皇历,后天不是好日子。诸事不宜。李寻欢笑了,道:杀人又何必选好日子?
孙小红凝注着他,良久良久,突然大声道:你能不能杀他?李寻欢的嘴闭上,笑容也渐渐消失。
孙小红忽然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李寻欢还猜不出她出去干什么,她已捧着笔墨纸砚走了进来。
磨好墨,铺好纸。
孙小红始终没有再瞧李寻欢一眼,忽然道:你说,我写。李寻欢有些发怔,道:说什么?
孙小红道: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还有什么未做完的事?她的声音仿佛很平静,但提着笔的手却有些发抖。
李寻欢又笑了,道:你现在就要我说?我还没有死呀。孙小红道:等你死了,就说不出了。
她一直垂着头,瞧着手里的笔,但却还是无法避开李寻欢的目光。
她眼睛已有些湿了,咬着嘴唇道:无论什么事你都可以说出来,譬如说阿飞,你还有什么话要对他说的?还有什么事要为他做的?李寻欢目中忽然露出了痛苦之色,长长吸了口气,道:没有。孙小红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李寻欢黯然道:我可以要他不去杀别人,却无法要他不去爱别人?孙小红道:别人若要杀他呢?
李寻欢笑了笑,笑得酸楚,道:现在还有谁要杀他?孙小红道:上官金虹…
李寻欢道:上官金虹既然肯放他走,就绝不会再杀他,否则他现在早就死了。孙小红道:可是,以后呢?
李寻欢遥注着窗外,缓缓道:无论多长的梦,都总有醒的时候,等他清醒的那天,什么事他自己都会明白的,现在我说了也没有用。孙小红用力咬着嘴唇,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那么她呢?这句话她似已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来。
李寻欢自然知道她说的她是谁。
他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忽然走过去,用力推开了窗户。
孙小红垂着头,道:你…你若有什么话,有什么事…李寻欢突然打断了她的话,道:没有,什么都没有。孙小红道:可是你…
李寻欢道:她活着,自然会有人照顾她,她死了,也有人埋葬,什么都用不着我来关心,我死了对她只有好处。他的声音仿佛也很平静,但却始终没有回头。
他为什么不敢回头?
孙小红望着他瘦削的背影,一滴泪珠,滴在纸上。
她俏悄的擦干了眼泪,道:可是你总有些话要留下来的,你为什么不肯对我说?手寻欢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我说,
孙小红道:你说了,我就记下来了,你若死了,我就一件件替你去做,然后…李寻欢霍然转过身,盯着她,道:然后怎么样?孙小红道:然后我就死!
她挺着胸,直视着李寻欢,不再逃避,也不再隐瞒。
李寻欢道:你…你为什么要死?
孙小红道:我不能不死,因为你若死了,我活着一定比死更难受。她始终直视着李寻欢,连眼睛都没有眨。
她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平静,很镇定,无论谁都可看出她已下了决心,这种决心无论谁都没法子改变。
李寻欢的心又开始绞痛,忍不住又弯下腰剧烈的咳嗽起来。
等他咳完了,孙小红才叹息了一声,幽幽道:你若要我活着,你自己就不能死…上官金虹也并不是一定要找你决斗,他对你始终有几分畏惧。她忽然冲过去,拉住李寻欢的手,道:我们可以走,走得远远的,什么事都不管,我…我可以带你回家,那地方从没有人知道,上官金虹就算还是想来找你,也休想找得到。李寻欢没有说话,一个字都没有说。
他只是静静的瞧着她。
有风吹过,一阵烟雾飘过来,迷漫了他的眼睛。
孙老先生苍老的声音已响起,带着叹息道:无论你怎么说,他都不会走的。孙小红咬着唇,跺着脚,道: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走?孙老先生道:他若是肯走的那种人,你也不会这么样对他了。孙小红怔了半晌,忽然扭转身,掩面轻位。
李寻欢长叹道:前辈你…·
孙老先生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只能要她不去杀人,却无法要她不去爱人,是么?爱,这件事本就是谁都无法勉强的。
李寻欢又开始咳嗽,咳嗽得更剧烈。
山西城十里,长亭外林下。
亭,是八角亭,就在山脚下的树林外。
林已枯,八角亭栏杆上的红漆也已剥落。
西风肃杀,大地萧萧。
李寻欢徘徊在林下,几乎将这里每一寸土地都踏过。
后天,就是后天。
夕阳已西,又是一天将过去。
后天,就在这里,就在这歹阳西下的时候,李寻欢和上官金虹之间所有的恩怨都将了结。
那也许就是武林中有史以来最惊心动魄的一战!
李寻欢长长叹了口气,抬起头一夕阳满天,艳丽如昔。
可是,在一个垂死的人眼中,这永恒的夕阳是否还会同样娇艳?
孙老先生和孙小红一直静静的坐在亭子里,没有去打扰他。孙小红突然问道:决斗的时候还未到,他先到这里来干什么?孙老先生道:高手间的决斗,不但要看武功之强弱,还要看天时、地利、人和,上宫金虹选择这里作战场,当然有他的用意。孙小红道:什么用意?
孙老先生道:他想必对这里的地形很熟,而且说不定还会先到这里来设下埋伏。孙小红道:所以李寻欢也一定要先到这里来瞧瞧,先熟悉这里地形,再看看上官金虹会在什么地方设埋伏。孙老先生道:不错,古来的名将,在大战之前,也必定都会到战场上去巡视一遍,无论哪一种战争,若有一方先占了地利,就占了优势。孙小红道:可是他为什么一直要在这里逛来逛去呢?孙老先生笑了笑,道:他这么逛来逛去当然也有目的。孙小红道:哦?
孙老先生道:他要先将这里每一寸土地都走一遍,看看这里的土质是坚硬,还是柔软?是干燥,还是潮湿?孙小红道:那又有什么用?
孙老先生道:因为土质的不同,可以影响轻功,你同样使出七分力,在软而潮湿的地上若是只能跃起两丈,在硬而干燥的地上就能跃起两丈五寸。孙小红道:那相差得也不多呀。
孙老先生叹了口气,道:高手相争,是连一分一寸都差不得的!李寻欢忽然走了过来,站在亭外,面对着夕阳照耀下的枯林,呆呆的出起神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孙小红忍不住悄悄问道:他站在这里发呆,又是为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