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说了这些话,凌空子的声音忽然微微一变:“这么说,你知道我来渭城的第二件事?”
李云心当然不知道。
但他的神色就连变也未变:“当然知道。不然你以为…我今天为什么搞出这么多的事情。也是在为那件事做准备。”
“做准备?你今天做的事?”
“是。你先前问我为什么不是试着逃——到现在,你该知道为什么了。”他扯起谎来面不改色,倘若现在有人将手按在他的胸口上,会发现他连心跳过快的反应都没有。
凌空子…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说道:“这么说,你是打算帮我。但你之前可能做过的一切,都会前功尽弃——你放得下?”
凌空子认为自己知道李云心在说什么。
但李云心可压根儿不清楚凌空子在说什么——他的秘密太多,随便哪一件说出来大概都对得上凌空子的这句话。
于是他使出了杀手锏。
凌空子这女人,用法宝遮掩了自己的脸。这样做的人,大多有强烈的自我保护心理。这种心理绝不会在什么幸福快乐的环境里形成。依照他的经验,成年之后依旧如此的人,小时候要么遭遇过长期的家庭暴力,要么是单亲家庭,安全感缺失。
绝大多数此类人还喜欢压抑自己的欲望、视好奇心如洪水猛兽。但这种人类天性只能压抑,却绝难根除。一旦在适当的时机被人挑逗起来,爆发之后往往比寻常人来得强烈。
他前世见过太多这样的人——平日里看起来清高冷漠,但常会为了一个人或者一件事,表现出普通人所难以企及的坚忍执着、无尽热情。
鉴于这两次接触、自己在心中为这位凌空仙子所勾勒出的形象…
他叹息一声,微微抬起了头。
他的眼神看起来悲伤又迷离,可又有某种单纯而清澈的执着情绪。
他微微张开嘴,因为刚刚饮了酒而更加红润的嘴唇,有些不易觉察的颤抖。
然后身体微微前倾,在恰到好处的短暂注视之后、深吸一口气。这一口气吸得有些颤抖——似乎因为某种强烈而被压抑的情绪,使得他接下来的声音也微微发颤了。
但这颤抖,倒让他看起来更加深情,而那句话,也显得更加地发自肺腑——
“为了你,我可以放弃…整个世界啊。”
一秒钟的沉默之后。
凌空子的身体微微向后一仰、猛地抬起手并了剑指,抵住李云心的咽喉,声音因为激动而稍稍变得尖利,听起来像是一个刚刚被揪了辫子的初中小女生:“你——胡说什么?!”
其他人的反应,实则比她高明不到哪里去——绝大部分处于轻微的呆滞状态。
活见鬼…在这样的一个暴雨夜里,琅琊洞天的宗座首徒遇到了一直追索的、身份不明的强大敌手…
结果竟然被表白了么??
这是唱的哪一出?
刘老道目瞪口呆。他想过一百种心哥儿可能用到的法子,但没想过…他竟然这么干。
李云心被她抵住了咽喉。
但脸上神色并不显得惊慌。
他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凌空子的脸,在三秒钟之后忽然凄笑一声,侧过脸摇了摇头。
“当我胡说就是了。这种事情…实则我自己也是不信的。”
他微微侧脸、凄然地望着凌空子,但已避开了她的手指:“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么?”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又看不出你长得好不好看。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性格。我在做些坏事可是却被你撞见了,简直厌恶你极了——哪里来的讨厌女人,光天化日跑来我家里,要闹哪样啊。”
“…你!”凌空子的心微微一沉。说不清楚为什么失望——但就是有些失望。
见鬼了。
但又听到李云心说:“可是后来我跟你说什么共产主义——我一个人想了好些年,想出来的东西。别人听了,是没耐心听我讲完的。但是你…只有你…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听我说了这些的。”
“我想你大概不会明白我那时候的心情——很多很多年呀。在很多很多年之后,忽然有一个人,让我觉得——啊,原来这个人真的存在啊。啊,这个人,真…可以理解我所想的那些事,真的…就是我心里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啊。”他微微叹口气,伸手在桌上的那张变态吃饭图上轻轻地划了划。他说这些炽烈的话儿,凌空子本就目光闪烁,不想去看他的眼睛。这时候他像是无意识地在桌上弄出了响动,凌空子便自然地来看这画了。
看到这画…
微微地呆滞了一下子。
便是这一下子,让李云心彻底确定了某一件事。
于是他最终笑了笑,轻声道:“其实…我很寂寞的啊。”
这句话…仿佛一句魔咒。在这句话出口之后,凌空子的手微微一颤,终是放下了。
她忽然就经历了人生当中的第一次告白、又在是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场合,即便身为一个修士,也乱了一颗心。
随后又听李云心说那些话——听一个自己并不讨厌的人说那些话——心里忽而失落、忽而稍安,早就已没了平和镇定的情绪。便是在这样的状态下一直被引导着,听到了最后那么一句。
于是她的身体微微挺直了,但很快又放松,略急促地喘息了两次,终于低声道:“我…懂。”
到这时候…
所有人都傻了眼。
因为无论如何也没法儿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变成如今这样子了?!
但李云心的心里,已经有冷笑响起来。
这女人…落在他的手里了。
他已经抓住了她心中的某些至关重要的东西。在这一刻,他就已经成了她的魔。
她的心魔。
这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充满了被压抑的好奇心。来到世俗间行走,即便身为化境修士还充满了强烈的警惕心。在看到变态吃饭图之后,认真问出的第一个问题是画圣是否还在这世间。那时候李云心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如果从声音的起伏和语调里还听不出这小姑娘对那个什么画圣的强烈好感的话…他就真真是一个聋子了。
一个心底柔软,却略偏执的姑娘,喜欢上一个传说中的人物。这感情注定没法儿同人说——今天遇到了一个似乎同样有趣的少年,先被告白然后又从那少年的话语里听到了同样的心路历程。
倘若是寻常人还可迫着自己咬了牙不去理会。
但倘若是寻常人又怎么会对画圣生出了好感?
于是被自己的认同感和同样的孤独感…感动了。
她觉得自己遇到了同类——某种意义上的同类。
这事儿从发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注定如今的结局了。
这充满了浪漫的自我毁灭意味的凌空子姑娘,对李云心已经产生了强烈的同情和认同感。
而对于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而言,在李云心这样的魔头的引导下,她很难意识到自己心中此刻此刻那些复杂汹涌的情感究竟是为了谁、又是因为什么。
而更容易将这些同情与认同感误认为——
啊。这是…爱情啊。
于是在这个雨夜,这位凌空子仙子…
才渡杀劫,又入情劫。
因而李云心笑了笑:“我也希望你会懂。那么你来这里…”
已乱了心的凌空子想也未想,便接了话——虽然声音听起来已经恢复了平静,并且重新挺直腰杆:“我懂的,是你说的那些理念。可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你这人有趣。唔…那天之后我细想过你说的。所以我知道你之前说的那些话,应当不是作假的。那共产主义的说法…若是你临时起意编来哄骗我得,断然不能说得那样缜密。依着我看,如果是你自己想这些东西,没有个五六年,大抵也是想不出的。所以这一点,我懂你也信你。”
“那么现在…你究竟如何打算?我要除那龙子,你要怎样做?”
实际上今夜李云心所构建的一切,都建立在一个基础上。
他对凌空子,说过自己的“理想”。虽然那所谓人妖共产主义的法子不过是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随口胡诌编来诓她的。
可无论这个理论在他那个时候被批判也好鄙夷也好追捧着也好…
毕竟也是一个人耗费了几十年的心血搞出来的。
正因为像凌空子这样的聪明人可以看得出这一点,便理所当然地认为,李云心真的、在这想法上花费了那么多的时间与心血。
在这样的前提与基础上,再说出后面的话、那些破灭与失望的话,才会更相信李云心的失意落寞——就如他所言的,倘若自己有一天发现,所修的长生道不过是一场空…该会是怎样的痛苦啊。
她便再不怀疑,或者说…再没什么多余的心思怀疑,终于说出了她的目的来。
除龙子?!
李云心在心中微微一愣。
这女人…还要除九公子?!
原来她的另一个目的是这个?!
见他吗的鬼…早知道这样子,何必花这么多心思跟她搞风搞雨…
还不是为了挑动她和那妖魔相争,自己好从中渔利全身而退?!
但这种意外之喜,总要比没有的好。他笑了笑:“你应该知道我会怎样做。我刚才说大妖魔…指的就是他。”
“我和他,曾经是朋友啊。”李云心苦笑,“我…曾经想要试着通过他去做我想要做的事。但慢慢我意识到,他并不是很好的人选。他杀了凌虚剑派的两个剑士,又杀了淮南子。我本想在渭城隐居的,结果他还杀了…李耀嗣。”
他说了这话,知府同其他三位府尹齐齐瞪圆了眼睛。
这事儿和他们有关了。
“他的性情太乖戾。很多时候会忽然兽性大发,便是连我这个朋友…也不认的。”李云心轻轻摇头,显得痛心疾首,“我原本,是打算用那通明玉简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但是他知道了那东西,便夺了去——到这一步,我才不得不同他决裂。”
“所以你才看到我在乔家做的事情——我想要从…那些小妖开始。我想,既然大妖魔残暴成性,那么就将它们除了。那些小妖,有很多在做好事——这个楼里这么多庙祝,大部分庙里观里供着的,都是那些精怪吧…”
“通明玉简真的在你手里。”凌空子微微一愣,低叹一声。
“…现在并不在。”
“你…不该碰那东西。唉。”凌空子还是摇头。她想了想,低声道,“待我除了龙子,你…同我回山吧。”
李云心想了想,试着冒险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要那玉简?我是说,那东西,有多重要?”
凌空子略略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抬起手悬在半空中,一笔一划地写了一个“惘”字、又写了一个“静”字。
然后她屈指一弹——两个字便如闪电一样,在虚空中即短暂地闪耀了一瞬就消失不见了。
下一刻,除两人之外的所有人都没了声息,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神智。
她这才轻轻出了口气,看着李云心,一字一句地说道:“双圣至今未飞升…”
“都是因为在等它。”
“在等有一个人…能打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