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南子下意识地往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
从云子摆手:“诶!这便多想了。这些门道,她那样的高人岂会不知。断然不是她。我的意思是说——最近听说城郊的事情了没?”
朴南子觉得自己不大能跟得上这老道的思路了:“城郊?什么事?”
“那城郊的庄户家,最近可是死了不少耕牛哇。还都是夜里暴毙的。”
朴南子翻了个白眼:“那些腌臜人的事,我才懒得关心。”
从云子仍是意味深长地笑:“道友你这便不及我了。见微知著——那些凡人便好比洒在地上的泥灰。诚然卑微,却是极有用的。他们被残了害了。你便可看得到印记。”
“我听说赤松子和亢仓子两位下了山,就与你们分开了。几个月之后死在清河县。”
“那几天,那附近还有农户说是被野兽吃了。”
“你那师兄淮南子,我已探到是死在渭城外的野林了。莫急——尸首已经烂得不成样子,我着人处理了。”
“但那脖颈是被咬断的,头颅不见了。你那师兄淮南子,几乎已经入了虚境了,什么人能咬下来他的头?唔,也莫急,还有——”
“大概你那师兄死后,李耀嗣那短命的,家里也就来了大妖。也是在这几日,城外的耕牛纷纷暴毙——这些天城里牛肉价贱,便是因为这个原因了。”
“那第一家死了牛的,怕官府追究他私杀耕牛,便谎称是被野兽咬死。后来死得多了才瞒不住。”
“还有李耀嗣,死得不明不白。”从云子的口气冷下来,“是妖魔。罕见的大妖魔。还不止一个。”
“你只来了渭城几个月,很多情况还不明了。但我已在渭城有些年头了。”
“这渭城附近啊…的确有一个大妖魔。”
朴南子瞪眼:“啊?”
“莫慌。”从云子摆手,“这妖魔倒还规矩,每年只偶尔在渭城附近吃几个人,并不多。多是在外面食人——既然如此,我也不管。”
“但看这一次,那李耀嗣暴毙,城外的耕牛也接连暴毙,便不是那妖魔的手段了。应当是另一个。依我猜…是新来了一个噬魂的妖魔,同原本那大妖起了争执。”
朴南子第一次听老道说这些事。惊诧之余皱眉沉思了一会儿,觉得这个解释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但也勉强合理。
他看着从云子:“你说渭城附近有个大妖魔,是指…渭水龙王?!”
“唉。那些山神、河神,诚然有不少是妖魔所化。但既然被立了庙、封了神名,便也多是善类。要不然那么多前辈高人行走世间,不早除了去。”从云子摇头,“双圣也说过,它们护一方百姓,那边是功德,不去管就是了。”
“至于这渭水龙王…真是龙的。”
朴南子又吃了一惊:“真龙?”
从云子一笑:“自你来了渭城,还未去过那三河口龙王庙?”
“你一去便知。那里的泥塑上真有灵气。不是妖魔的灵气,是龙气。”
“…你如何得知是龙气?”
“你忘记我上清丹鼎派是做什么了?我们主修外丹术。我们派里,便有龙蜕。据说是两千年前神龙落下的龙鳞一角,被我派祖师收了。我入门三十年后才得机缘去见了那龙蜕,便识得了龙气。后来我厌倦修行来了渭城,偶然去三江口那庙转了转…才意识到这神位供奉的渭水龙王,当是真龙。”
“——既是真龙,像神龙、麒麟、大鹏、凤凰这般神物,又怎会是害人的?”
朴南子张了张嘴:“那…这渭水龙王,如何不管那妖魔?”
从云子叹气:“既是神龙,怎会真的只在这渭水一处?必然是四处行云布雨啊?它哪有时间理会那些妖魔?”
“那么…这位凌空子此次来是要…”
“除魔。”两个字,忽然从屋子里传出来,回答了朴南子的提问。
随后门被推开,刘凌走了出来。
从云子和朴南子目瞪口呆,意识到自己刚才自以为悄声的谈话…
应当是都被听到了。
“你、你、你…”朴南子脸上的颜色变得极快,却只是站在原地结巴。他一个虚境修士面对化境巅峰的道统高人,当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才好。
刘凌闭上眼睛嗅了嗅弥漫庭院的花香,出了口气:“我又没心思管你们的事。”
听了这一句,朴南子才如蒙大赦,脸色缓和下来:“谢、谢道友…嗯,仙子…”
但刘凌的话并没有说完:“此间事了,你回凌虚剑派向你的掌门请罪。”
朴南子的脸色又变了:“仙子…这…”
刘凌看看他的脸,微微点头:“唔。这么说你们凌虚剑派还不算烂到骨子里。我在想如果你之前应得随意,我少不得还要去你们凌虚剑派讲道理。”
朴南子退后了两步,看着刘凌,低声道:“凌空子道友,我敬你是化境修士才对你礼让三分。但是你属道统,我属剑宗,本就不是——”
“不管道统还是剑宗,总有一条戒律是不变的。”刘凌认真地看着朴南子。虽然说话的声音不疾不徐、也不高,却轻易地打断了对方的话,“不可轻害凡人性命。世俗凡人,乃是修行者的根基。自毁根基,便是与道统、剑宗为敌。”
“我之前就听说过这渭城里的事。所以我要除魔。你以为只是妖魔?”
朴南子与从云子…同时愣了愣。
有这条戒律没错。
但就好比世俗间的皇帝也说要勤政爱民…谁会真地当真?
不可随意杀伤性命也没错——但为了渡劫而杀…怎么算得上“轻害”?
虽说不占理,可这样做的修士还少了么?这已然是一条潜规则了。洞天宗座、流派掌门那样的大人物碍于大义,总会对这样做了、又真地被揪了出来的弟子施以惩罚。但谁也不会像刘凌这样子,真的用“第一戒律”来说事情。
除非,是为了寻衅。
朴南子皱眉:“凌空子道友,可是我凌虚剑派的某个人…开罪过你?你大可不必用这件事来做文章。我在派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
“冥顽不灵。”刘凌低叹了一声。
朴南子没有听清,再皱眉:“嗯?”
这是他发出的最后的声音了。
嘭的一声响——朴南子的身体,均匀地洒满了大半个庭院。
就如乔佳明。
从云子被溅射了满脸的血肉糊。他甚至没看清,刘凌是如何出的手!
足足过了十几息的时间,他才颤抖着出了一口气:“饶…命…”
刘凌看他:“何必求我?你又没有轻害性命。”
从云子艰难地眨了眨眼。听见刘凌问他——
“第一戒律,戒轻害凡人性命,对不对?”
从云子点头。
“朴南子屠人渡杀劫,犯了第一戒律,当杀,对不对?”
从云子也只会点头。
“那么讲道理,为什么就这么难?”
“戒律写得很清楚,哪里不明白?”
从云子又愣了足足十几息,才问:“你真是因为…那第一戒律杀他?”
“那么你以为呢?”
这老道,脸上的表情换了十几次,才勉强没叫喊出来、可仍旧忍不住问:“可是你今日也杀了一个凡人——”
“所以是我同你们讲道理。”
“而不是你们同我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