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我来得赶巧,耽搁一久你可就回不来了!就是不叫本君安心!”白阎君托了舌头,原本细长的眼睛都瞪了起来。盯着李云心直勾勾瞧一会儿才松口气,“还好还好…出了岔子可怎么使得?莫再往那处看!”
李云心伸手摸了摸他的舌头。
这举动叫白阎君愣住了。过好一会儿才怒:“做什么!?”
“原来是真的啊…”李云心轻出一口气,“从前一直以为是假的。原来是真的——垂在外面干不干?”
“哈…好啊。你这小人儿以为自己如今是太上之境,就敢放肆起来了么!?”白阎君瞪他,“你可知你做了什么蠢事!?”
李云心沉默一会儿,笑起来:“做了什么蠢事先不说。过去多久了?”
“一天多的功夫!”
“还好不算久。”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那里胀痛,好像因为思考的太多,疲倦了,“你怎么又可以跑上来了?”
白阎君眯起眼睛:“嘿…本君脱困,叫你失望了?”
李云心从大石上跳下,站起身。看了他一会儿笑着说:“不失望。挺高兴。我们也算老朋友。是底下又出事了,你来催我去?”
白阎君却不领他的情,怪笑起来:“你这句‘朋友’,寻常人可不敢当。要觉着咱们交情还算不错,不如少做傻事叫我安心。我倒的确是脱困了。我此来——”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又想一会儿,说:“罢了。本不想同你说,可也算是承你的情。”
“咱们原本在幽冥中同那幽冥地母斗得辛苦,叫她占了上风、将底下封住了。前些日子又突破了禁制,送了些杂碎到地上来。好在你在洋上将那些杂碎都清理掉了,也算叫咱们松了一口气。我这才能再回来——也算你给自己做了功德,叫我来救了你一命。”
李云心已彻底从因经历此前的那种虚无感而产生的迷茫情绪中摆脱出来。他又走了几步活动腿脚,才说:“不见得是杂兵吧。要是杂兵——除了一群杂兵怎么就叫你们困境纾解了?哈,不说这事。你此来是为什么?”
白阎君道:“叫你之前猜中了。是来催你的。”
李云心大笑,忍不住逗他玩儿:“催我?难不成幽冥地府离了我就转不了?没料到我如今不但在地上是个大人物,在底下也成了个大人物。阎君,这说明你当初的投资眼光很准——陈豢给了你什么奖励没有?”
他对这位阎君的印象算是不错的。虽说这家伙尖酸刻薄,但也未能在他面前占了便宜。对他有所求,但也从未隐瞒。却是助他成了许多大事、救了他的性命。莫说这阎君还不算小人,即便是个小人,也是真小人。与这种人打交道,可比同什么伪圣、清水道人舒服得多。
他这些天有了太上的力量,便忽然将许多事情都看得开。起初觉得一身轻松,似乎许多重担都卸下了。可过了这些天又渐觉无趣——从其有些事情看不开、小心眼儿,其实倒是能叫他觉得愉悦的。毕竟与人斗是件其乐无穷的事情。
可如今…能叫他稍兴趣的,除去身边几个人之外,便是那些同为太上俱乐部成员的人了吧。
真是高处不胜寒。他觉得自己这名字也取得不好——云心。在高天之上,心本就寂寞得很。要是当初叫个什么“清焰”、“山海”之类的,说不定会有趣许多呢。
可白阎君听了他这话,竟未同他斗嘴。而是顿了顿,说:“你猜对了。如今地府大计,正离不开你。”
他忽然这样严肃正经,倒叫李云心愣了愣。隔半晌才道:“你是指——大劫这件事?”
“正是。”
李云心便摇摇头,叹口气:“那我再来猜猜。你这一次是不是还像以往一样,一边对我说我很重要、需要我。一边又不告诉我那个大劫究竟是什么?”
白阎君笑了:“不是。这次来正是要告诉你。”
李云心真心实意地愣住:“哈?”
“不过在此之前嘛。先说说你刚才要做什么?”白阎君托着舌头问,“怎么那样想不开?”
李云心这样的聪明人,立即意识到白阎君两次问这件事或许意味着两者之间有重要联系——即便他难以想象究竟是怎样的联系。
便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说:“我想要复活红娘子。补全她的残魂,叫她重新做人——或者妖。所以我回溯命运之河,想要找到那些散落的东西。但补全之后…又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我觉得不对劲儿。”
白阎君怪笑:“你算是个机灵人了。是不是觉得这事做得这么轻松容易,有古怪?”
“是。”
阎君便摇头:“这倒不怪你。也不能说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只是说…那不是你该去窥测的东西。李云心,我问你。除此之外,有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这世间所有人身上,还有件怪事?”
他又转了话题。可李云心同人说话时也喜欢这样做,便不以为意。倒顺着他的思路想了想:“怪事太多。说的是哪一件?”
白阎君笑着抬起手,在他面前慢慢画了个圈。李云心感受到某种力量。可没有从这力量当中体察到恶意,便也没有躲闪。阎君放下手,直勾勾地盯着他:“现在你抬头看天。”
两人说话的功夫,斜阳已落到山后了。初春时节天黑得快,如今月亮已从东边升起了。
李云心不晓得“看天”有什么深意,可还是依言照做。
能看到一条灿烂星河。未在天朗气清的夜晚亲眼看过苍穹之上那条星河的人,很难想象它的壮美。无数繁星在天顶闪烁,光泽亦不是千篇一律的银白。它们有各自的颜色,或紫或红,或蓝或黄。今天的月亮亦是满月,甚至还能清楚地看到其上的环形山、放射状的条纹。
苍穹之上奥秘无穷。有多少人在夜晚时仰望天顶,猜测那里是不是就是仙人居所…该是怎样的瑰丽情形。
又有多少人,生出过——
李云心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意识到一件事。
自己…从未生出过想要飞到高天之上一探究竟的念头。即便在那夜白阎君传了他夺舍之法、他发现这星空当中少了熟悉的金星的时候!
无论是他还不会御风飞行时,还是他晋身化境能以神通舞空时,或者如今、直到刚才,已至太上可以纵情遨游四海时,都从未生出过这样的念头:
飞到极高空去看一看,甚至…飞出这浑天球,飞到宇宙当中去看一看!
这种想法被“屏蔽”了。就如同那些龙子、那洞庭君一般,对“夺舍龙族”这件事听而不闻!
他猛地转脸,惊诧地看白阎君:“是你们做的!?”
“是。”
“…为了什么?!”
阎君笑笑:“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李云心深吸一口气,沉默一会儿。
他觉得自己的指尖微微发颤。还是凡人的时候,便已少有如此激动的状况。如今修至太上本觉得世上再没什么事情能叫他大惊失色,竟又体验到类似的感觉了。
他花三息的时间叫自己平静下来,然后说:“好。”
话音一落,身体便升上高空。
他这身躯已是太上了,可能在太上之中也算是极强悍的。他毫不怀疑即便到了真空、宇宙、到了月球火星上,自己也可以闲庭信步。而他体内幽冥之力充盈,亦足以支撑他飞至无穷远处。实际上这时候想起来,真境的修士便可以做到这一点了。
境界低微的人或妖魔在舞空时要借助天地灵气。因为他们自身气机还算充盈,若只以自己的力量飞行,一旦至极高处灵力稀薄了,也就无力了。真境之上没这个担忧,但得到了玄境,或许才能无视真空宇宙当中的恶劣环境、多停留一会儿。
然而这么多年来…没人想这样做!
难以想象底下那些人是怎么做到的。
他上升极快,洞庭很快变成了一片碗口大小的“浅池”。身边的空气变得干冷起来,但有猛烈罡风出现。他觉得自己该是到了对流层——如果这奇怪世界的大气构成同他的那个世界一致的话。
他不停歇,继续向上。罡风渐渐消失,只能感到冷了。该是到了平流层——大地边界变成圆弧,甚至能看到东边仍是傍晚。
到此时才更加感到天地广阔。以他这迅猛上升的势头,该是已过了千里。但头顶之上的星空还是触不可及,甚至连光芒、颜色都没什么变化。
不过也正该如此。
大地之上的东西已看不清了。他便往转脸往四周看…然后心中猛地一跳。
本以为天空该会变化的——那东边,仍是黄昏时候的天空,此时看该是距地标较近处有昏黄光线,更高处,则该是幽暗得发黑的天。可眼前所见的那片天空,却仍旧密布繁星。
很诡异…但又说不出诡异在哪里。
他微微皱了眉、一提气,身周爆出明亮的光芒——又直上数千米!
然而天边还是没什么变化。
某个念头慢慢从他心中生出来了。李云心不想再这样往上飞,他终于施展了神通。身形连闪,每一次消失便跨越五、六十千米的距离。如此二十次之后,他该已离大地超过1000千米了。
在他的那个世界,如此距离便已至大气层的边界。向下看,则可以看到整颗地球了。
李云心在这极高处,慢慢低了头。
他的确看到了一整颗浑天球。好似一颗弹珠,更像一颗眼珠。
那“瞳孔”,是中陆。绿色、褐色、白色交织的中陆。往外的“瞳仁”部分,则是周围的无尽汪洋。那是深沉的蓝。更向外的“眼白”,则是一片白雾。那该是弱水。
浑天球,好像一颗被挖出来的眼珠子一样直勾勾地盯着他,叫他在这高空中、在这大气层与外层空间的交界处,微微打了个寒战。
因为没有看到宇宙、无尽深空当中的那种黑幕。在他的头顶、身下,乃至包裹这颗“眼珠”的一整片空间当中…
仍是密布繁星、银汉灿烂的苍穹!
甚至在这颗“眼珠”的东边,该是仅仅距离大地五百多千米处,还看到了一个光点!
那…该是“太阳”吧?!
至于“月亮”——李云心往身后转脸,找到了它。在刚才以神通跳跃的时候,已将它越过了。是一张扁扁的饼,而不是球。就如同人们在地上所看到的那样。
这…浩瀚星空…
只是背景而已——就好像用一张巨大的纸画满了东西,将整颗浑天球裹了起来。而他从前所见的夜空,都是假的!
他自心里生出无可遏制的寒意。
但他很快叫自己冷静下来。他试着——第一次试着——将自己的神识散放到无穷远处,想要触摸那层可能存在的“纸”。
一试,便碰到了。可不是在头上数千米、或者几十千米处碰到。那层“纸”似乎没有距离——像是他已在那纸中,又像是“纸”并非处于空间当中的某个位置,而是存于某种奇妙的…不能用“空间”来形容的位置。
李云心便试着去“戳破”它。
但这心念一起,立即感受到可怕的力量——那甚至不能用力量来描述,而干脆就是“可怕”、“毁灭”、“混乱”本身!然而这种感觉…似乎也仅是“外面”、被这层“纸”所阻挡的那种东西所透过来的一丁点的、微不足道的“气息”而已!
但就是这么一点气息,已叫他体内幽冥之力暂时停滞——整个人忽然失掉所有神通力道,直直地掉落下去。足足坠落四五息的功夫才重缓过气来,转脸一看,“月亮”就在他身下了。
李云心脸色发白。他强行收敛心神,落到这“月亮”上。
它是极薄的一层金属,其上饰以及“环形山”、“放射状峡谷”的纹路。毫不意外地,与蓬莱、龙岛是一样的材质。
他发了一会儿呆。实际上,是足足一刻钟。
平生中头一次,在这一刻钟的时间里,当真什么也不出——太多的念头来来去去,他无力抓住其中的任何一个。
直到白阎君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沉声道:“可感觉到了?”
李云心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