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纸掉落在地,上官月忽然哭起来:“你躲?你还躲!!”
东海君忙道:“哎呀…哎呀,我…这…”
他手忙脚乱,赶紧俯身将镇纸捡起、躬着腰送到上官月身边,又退回到远处:“小月,我…哎…你再砸我——”
话音未落,上官月抓起那镇纸就又甩在他脸上——镇纸发出破空的啸响,登时被砸扁了。东海君脸上登时血淋淋的一片,腮边被拉出一条大口子。
他疼得“嘶”了一声。可还不动,只道:“砸得好…砸得好…”
然而上官月仍道:“你说啊!你说!你当初对我许诺过什么!”
东海君苦着脸、低叹口气:“…我说、我说——你来蓬莱的时候,我对你说…”
“你对我说,见真龙是极难办的事,是不是!”上官月瞪着他、泪珠从眼中滚落,好似鲛珠一般,“你还对我说,情——势不明!说李云心牵扯的势力太多,我那样反倒对他不利!说叫我暂且安顿在蓬莱岛上,你来想办法!赵之敬,这些是不是你说的!”
东海君唉声叹气:“是…是…”
上官月伸手掩住嘴,侧过脸、闭上眼睛:“打那天之后我就没脸见他…我没脸见他,我信了你当初那些甜言蜜语,我以为你真是个和李淳风不一样的好人。赵之敬,哪知道你也是这样的人!你告诉我你现在带这些人是要去做什么?做什么?救他,还是害他?!”
东海君张了张嘴:“我…”
“你不用说!要不是事情在洋上传遍了,我现在还在你的蓬莱岛上、等你天天对我说今天他怎样怎样了、明天他怎样怎样了——要不是锦儿偷偷告诉我,到你被他杀死那一天我还不知道!”
上官月放下手,好像不哭了。但几粒泪珠粘在睫毛上,仿佛露水。她像是头一次见到这位东海君一样打量他:“你说话!你怎么不说话!”
东海君叹息了两声:“你…不叫我说的——好好好,小月,你听我说,你先听我说——”
他小心翼翼地上前,伸手想要扶住上官月肩膀、叫她先坐下来。可将要碰到、上官月便一把将他的手腕拍折了:“滚!”
东海君愣了一会儿,咬了牙,冷汗从额上滚落下来:“好好好…我这就先出去、先出——”
“你去哪!”上官月瞪着她,连睫毛上的泪珠儿都震掉了,“你给我说!”
东海君又发了一会儿愣。才用折了的手腕抽自己的脸:“是、是…是我蠢,我现在就说——”
“小月…我哪有骗你——”
“你还敢说!”
东海君忙把手晃了晃——可他那双手本来就摇摇晃晃,如今倒像是假的一样:“不不不…我当初一见你,我就爱慕上你…我当你是东海里的珍宝…啊,全天下的珍宝,小月,这东海,不,这九海,你但凡想要什么,我都舍命给你取过来!”
“我当初对你说…我遇着了你,我就不想再要什么权势、什么境界——能和你像那些陆上的人一样归隐,我也觉得开心快活,都没骗你,半个字儿都没骗你呀!我说以后你读书舞剑,我呢,像陆上的人一样耕地种菜养活你…也都是真心话呀!”
“你说你不想理会世上人,觉得都太坏,我说我也不想理…咱们就平平淡淡最好,也是真心话儿,也没有半个字儿骗你呀!”
他这一番话说得又急又快,生怕上官月将他打断了。
说到了这里,上官月反而又哭起来:“就是你这些话…就是你这些话…你和李淳风一样,说话说得好听,做事呢!全天下的男人都是你们这个样子…这个样子——你当初就是用这些话把我困在你这儿,你和他一样都是——”
东海君似乎急得快要哭出来:“小月,我哪里和他一样了?!你说他在云山对你甜言蜜语,结果到头来是要利用你做事。可是我哪有利用你做什么?我说的——”
“那么你答应了我什么?!”
东海君又发愣。愣了一会儿才道:“那李云心的事…唉,小月,这么做全是为了你!”
到这时候,他到底也有些急了。挺直了身子,在帐内走两步、转过身:“你来东海、要上龙岛都是为了他!可你不知道真龙神君的性子…你几句话说错了,也许就死在龙岛!我怎么能叫你上龙岛!”
“你叫我帮他——可是你知道他的身上有多少麻烦么?!我尽可以帮他…我为了你帮他,就是死了也没什么!可是只怕我死了都不够,还要牵连到你!”
“你如果死了…我怎么能叫你有一丁点儿的危险?!”
“我想了想去、想来想去、想来想去!最后才想明白,这李云心才是你的冤孽呢!有他活着一天,你就天天都惦念着他——怕是他惹一件麻烦,那麻烦也就要被你揽到身上去!”东海君提起李云心的时候,脸上又浮现出狠戾的神气,“那么我能怎么办?!当然是杀死他了!他死了,你的麻烦也就没了——”
“再把洋面上的事情从我身上摘清…我再没有后顾之忧、真龙也不能奈我何,就可以和你找一个地方,像我们之前说的那样子…男耕女织,过平平淡淡的生活,不好么?”
他说了这些、痛心疾首地看上官月:“小月,你说说,你和我好好说说…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上官月此前还在哭泣。可等他说完了这些,竟不哭了——
她皱起了眉。
脸上带着泪痕、皱起了眉,仔仔细细地打量东海君。
她这陌生的目光叫东海君脸上的狠戾之色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安:“我…小月,我不是同你发火儿,我…”
“你说的,这些。”上官月盯着他,“是心里话?”
东海君疑惑地眨着眼:“…是。”
“那么你知不知道——我再问你一次,你给我好好答——知不知道李云心是我的儿子?”
“…知道的呀。你不是早就同我说了么?”
上官月微微张开嘴,踉跄着退后两步、像是难以支撑自己的身体了。
东海君忙要上前。可她一摆手制止了他…仿佛是厌恶。
隔了好一会儿,才颤声道:“那么你能不能理解这么一件事——他是我的儿子,我是他的母亲。我恨李淳风,不单单是因为他利用我,也是因为他不顾我儿子的死活、也不许我顾他的死活…倘若你杀了他,我这辈子都只能把你看做仇敌?!”
东海君茫然地睁大眼睛、皱起眉头:“…不是因为他利用你、骗了你?儿子…我知道他是你的儿子…可是…他给咱们带来了麻烦——除了他,有我陪在你身边,还有什么化解不开呢…儿子…儿子…儿子有什么呢…”
上官月沉默了。
沉默到叫东海君手足无措的时候,终于凄然一笑:“你是说,你不能理解——母子之情。”
“我…”东海君眨着眼,“我…你…你总有释怀的那一天,你…”
上官月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好、好、好,又是我自己造的冤孽!”
“啊…哈…”她笑得浑身发颤,又退后两步去,“我在陆上…哈哈…我在陆上,周遭先是那些云山上的修行人…绝情弃欲,人不为人。”
“我在那样子的环境里长大,觉得人都是那样子…独独我一个异类。我总觉得自己是异类、有问题、有毛病…师长说那些都是…叫我早晚要斩去…”
“后来遇着李淳风。李淳风…李淳风…”她低低地将这名字念了三遍。每念一遍,东海君就不安地皱皱眉,“终于发现有一个和我同样的人…他说话好听。说些好听的话儿…叫我知道,原来我不是异类…还有个和我同样的人。”
“叫我知道,情、爱、欲…都不是些什么叫人羞耻、不好的东西。我跟他叛出云山,又见了好多的妖魔。我又知道陆上的那些妖魔性情也好可怕…他们更是异类,和人好像,可是情感没一点儿像!”
泪珠又从上官月的眼中滚落下来:“我当李淳风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他也说我是他的珍宝…可是后来发现他和云山的那些人、和那些妖魔没什么两样儿…都不是人!”
她抬起手指着东海君:“赵之敬,然后我来你这儿,遇见了你!你是妖魔…可是我遇着你,听你又说我是珍宝,你知道吗,我想起李淳风来!我出看着你像人…你比李淳风更像人!我以为你虽然是个妖魔可你是个人!”
“到如今我才知道,妖魔到底是妖魔——你什么都不知道!赵之敬!你根本不懂人心,你装作什么深情的模样?你到底是妖魔!”
她声嘶力竭地说了这句话,掩面哭泣起来:“为什么…我就遇不到一个人!”
东海君如遭雷击。他目瞪口呆地愣了好一会儿,慢慢伸出手、似是想要抓住上官月的肩头。可刚抬起来便放下去,眼神发直:“我…我…我不懂么,我…不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