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道将最后一片酱牛肉送进嘴里,又把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抹了抹嘴,摘掉花白胡子上的一点肉沫,坐直了。
李云看看桌上的菜,问他:“再不吃点儿?”
老头儿摇摇头,直勾勾地看着他:“得了。吃饱了。”
“那边那个木南居的菜其实是真不错。”李云心叹了口气,“你要真饱了,我就说了。只怕这是你吃的最后一顿好饭。”
老道绷紧了脸,仔细揣摩他的表情。
李云心摊手:“别看了。不是玩笑。这事儿…说起来话长。有些能给你说,有些是我的个人隐私哈。我捡你能听的说,不明白的,你就自动合理脑补。”
老道一贯地不能完全听懂心哥儿话里的某些词语,因而只点点头。他知道对方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说。在说之前,先让他吃了顿好饭、喝了点酒。
老道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严重。
“事情啊,得从那天晚上说起。”
“那天晚上,我被两个智障追杀…”
李云心开始说的时候正是下午。阳光投在院中的小池里,莲叶绿得近乎透明,阴影映在池底。
等他快要说完的时候,天色就已经发暗了。最后一点斜阳流连在院子的东北角,不远处看到了炊烟。空气中开始有食物的香气飘荡,偶尔还能听见后街的妇人在笑骂她们不听话的孩子。
天边一片火烧云,金黄色,像是一整块用黄玉雕琢而成的山。
在这么一个平常的春日傍晚,在这样充满了人情味儿的环境里,老道听见李云心最后说:“下午他不是做梦。是看见了九公子,然后被吓晕了。他找过来了,而且…说不好什么时候就会上门。如果你怕,你可以先搬走。”
刘老道木然地在石桌边呆坐了半晌,不知道是因为被这件事震惊,还是已经吓坏了。
一个吃人的大妖魔,竟然真的存在。
而且…还会找上门。
又据心哥儿说,虽是人模人样,但人性却几近于无…
李云心见他一时半会儿还醒不过来,就站起身,折了片竹叶玩。
刘老道的反应比较好理解。这个世界人们都知道有修行人,而且把他们想象得神异莫测。哪怕是像从云子、朴南子那种待在城里,能常被人看到的,凡人们也会琢磨——或许到了晚上,仙师就远遁万里、斩妖除魔呢?
在他从前的那个世界,出了一时间无法解释的事情,人们说外星人,说政府的秘密实验。
但在这个世界里,出了异常的事情,便只有神秘学一种解释。
人们也相信鬼怪、妖魔。
鬼怪和妖魔的数量肯定要比修士多,却会比人类少。凡人们筑城垦田,休养生息,建立自己的王朝,愈加兴盛。于是妖魔们便渐渐退去更加偏远的深山老林。偶有那法力高强之辈混迹人间市井,或善或恶,留下许多传说。
但终究只是传说——妖魔又不会跑来城里,站在街头对大家说我是异类快来看。因此人们相信有这东西…绝大多数人的人,却一辈子也未必见得到。
又或者见到了,甚至一同生活过,却无从知晓。
所以李云心可以理解刘老道的心情——传说里那东西,以最现实的方式出现了。这对于每一个凡人而言都意味着巨大的冲击力和不真实感。
这么过了一会儿,老道出了声:“不走。”
李云心转过身:“哦”?
“不走。”老道伸手拿酒,先要拿杯子,想了想,直接取酒壶。掀开盖子喝了口,抹掉胡子上的水珠,道,“嘿,我老道在这间龙王庙待了一辈子。现在心哥儿你又来了,教会我这么多东西。虽然你不说,我老道也不好意思叫,但实则心哥儿你就是我第二个师傅。”
“我此时走了,先对不起那我恩师,后,对不起心哥儿你。我不走。本来我老道都这年纪了,还能活多久去?死也死在这里,不走。”
天色暗下来,竹林里更暗。李云心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真不走?可能会死哟。”
老道又喝了一口酒,手一挥,袍袖在风里哗哗响,生出几分豪气来:“心哥儿莫激我。我知道你从前的过往定然不简单…嗯…我今天看你杀人,杀得老道我,嗯,真是心惊胆战,只觉得你要成魔了!”
他将另一只手拄在大腿上,把酒壶里的酒喝尽了,重重顿在桌上:“之后老道我又想,嗯?你不是对我还不错?那乔王氏、乔刘氏、乔佳明,都是什么猪狗不如的腌臜东西!这种东西,嗯…杀了就杀了!”
他的身体,随着他的话语前后摆动起来:“我…啊,窝囊了大半辈子。我刘老道,这次,必然是要跟着心哥儿你,嗯…”
扑通一声,就摔到地上了。
那木南居的食盒里捎带了四壶木南春,都被他喝了。
李云心叹口气,走到他身边,抬脚将他还搭在石凳上的腿踢下去,好叫他躺得舒服点。然后蹲下来,仔细打量刘老道。
花白的胡子,脸上沟壑纵横。皮肤松弛而没有光泽,脖颈上甚至出现淡淡的老年斑。这是一个在这个时代常见的、被生活折磨了几十年的老人的形象。
但就这么个…懦弱怕事的老头子,竟然和自己相处了这么多天。
自己竟然没有厌恶他。
甚至还…
李云心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了很久,伸手从一边的石桌上抽了一根筷子。
他将筷子在老道身上擦了擦,手指微一用力,便掰断了。尖锐的断口因为未擦干净的油脂,在刚刚降临的夜色中闪着微光。
李云心将这尖端、抵在了老道的脖颈上。
这样抵了一刻钟…
他站起身,随手将半支筷子甩到一边。
“哼。”
“一个老头子。”
他的声音在庭院里响起来,显得格外清晰。
因为虫鸣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李云心的身体,忽然微微一僵。他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往前走了两步,再回头。
在他的身后,白衣、且拥有着远胜于他的俊美容颜的男子、咧开嘴,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
“你还是这么有趣啊。”
“小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