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退回到半个月之前。

洛阳别离宫。

寇仲于沉睡中醒来，他觉自己做了一个好长的恶梦。在梦中，有人把他由扬州带到了洛阳，然后去见一个叫做‘圣祖’的人，不知怎的，那个仅听到声音就像真理般存在的‘圣祖’对自己非常欣赏，要自己做什么‘转生佛子’。

不但自己可以做‘转生佛子’，就连石龙老师，也可以做护法金刚。

昔日做大将军的心愿，在这一位无上‘圣祖’的面前，马上就可以满足了，他说，自己甚至可以做皇帝，和师兄平分整个中原。

虽然一下子就远远超出了生平最大的追求，可是寇仲觉得，自己心中并不快乐。他忽然怀念起扬州那间随时崩塌的小破屋，那里似乎比这个宫殿更加舒适，更加宽广，更加温暖，以前从也来不曾觉得，那一间小破屋有现在这样令人怀念…寇仲经过苦思和自问，后来明白了一件事，以前那间小破屋之所以那样让人怀念，因为那里，还住了一个人。

他，就是自己的兄弟徐子陵。

有他在，自己快病死时，会有个小偷在扬州的大街中被药房老板追打；有他在，自己快饿死时，会有个小偷摸进春风楼偷烧鸡，然后自己就可以和着眼泪，吃下那只带着他鲜血的香脆烧鸡。有他在，自己快冷死时，会有个小偷冒雨搬回一床被子，被子用蓑衣包着，又干又暖，上面还带着别人的体温，可是那个小偷，却被大雨浇个上下通透，冷得牙关打战，哆嗦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有他在，当自己说要做大将军时，没有人取笑自己，只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偷儿猛点头，支持自己。

有他在，当别人的拳头打过来时，没有人逃走，只有一个小偷儿咬牙挺着，和自己同样承受着殴打。

当有一天，神仙老爷爷出现在他的梦中，小偷儿没有抛弃自己，他拥有了世间无双的神仙手，学会了神乎其神的兵法，知道了无人知晓的四大奇功。本来他可以轻易地离开，由一个小偷儿，一跃，变成跃过龙门的鲤鱼，化身成遨游天空的金龙…可是，他没有那样做。

他把和石龙师父修练《长生诀的机会，让给了自己。

他把日后变成无敌大将军的机会，让给了自己。

记得，他是这样跟自己说的：“等我们熬过了这一关，你就会是天下闻名纵横无敌的大将军，我们咬咬牙，很快就会过去的。”

甚至，梦中的神仙老爷爷也许曾经跟他说过，自己终有一天会杀死他。

他似乎早知道了他的命运，意识到终会有一天，自己会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情来…

可是他，还坚持把他在神仙老爷爷哪里学到的兵法，还有种种治世之策，统统教给自己，让自己日后真正能够变成一个无敌的大将军，而自己仅仅是空口说一句：无论什么，我都会分你一半的。

就这么一句空话，他听到了，脸上都闪着欢喜之极的光芒。

那一种欢喜的闪光…在石师出手偷袭他后，迅速黯淡，自己能够看见他的惊愕和无奈，能够感应到他的痛苦和绝望，特别是自己捧起石头压在井口上时，可以清晰地看见他脸上那种震惊和不信。他是如此的相信自己，他是如此的支持自己。

那怕，他早就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杀了他…

自己能回报他什么东西？

死亡和心碎？

难道，自己要告诉他，自己不需要他的支持了，自己不再需要一个小偷儿的支持，就可以轻易地当上‘转世佛子’，就可以轻易地当上皇帝。

只要自己忘掉扬州，忘掉那一间小破屋，忘掉那个小偷儿。

那么自己就可以当上皇帝，跃马中原，指点江山，享尽天下美女和富贵…自己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变成举世无敌的高手；自己什么也不用做，就可以练成一辈子也不可以练成的武功，达到一辈子也不可能达到的武学境界。

这一些，也许梦中那个神仙老爷爷，早就告诉那个小偷儿了。

可是，他还是把最好的东西，让给自己…那怕，自己终有一天，会杀了他！

寇仲想到这里，拳头不由紧握起来：忘掉扬州，忘掉那个相依为命的小偷儿，接受那个‘圣祖’赐予‘转世佛子’的身份，让梦变成真实，实现自己的理想，当上权倾天下的皇帝，真的要这样做吗？

“你已经醒了，寇仲，你之前有意识抗御灌顶，身体经脉受创严重，让我给你看看吧！”有个带着微胡的潇洒男子，彬彬有礼地伸出手，似乎想替寇仲疗伤。

“你是？”寇仲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来的，只知道，刚才这间宫殿之中，并没有这个潇洒的男子存在。

只在那长漫长的恶梦之中，才有一个如此委婉动听的声音跟自己说话。

想想那声音的主人在自己所做的一切，寇仲打心底恐惧。

寇仲不用听到回答，也知道面前这个潇洒男子是什么人，他就是圣祖，那个活了几百年上千年的怪物，他就是可以主控天下一切的那个圣祖。只有给自己灌顶的圣祖，才知道自己经脉受创，才知道自己当初有意识地抗御灌输功力，才知道自己需要治愈。

这个潇洒男子，他就是自己恶梦的那个操控者。

“你现在需要帮助，让我看看…”潇洒男子微微一笑，伸手轻放在寇仲的肩膀。

一股清凉的真气输送了过来，让寇仲浑身都处于舒服的恢复之中。

可是，寇仲目中杀机一闪而没，他的拳头有如流星地重击在潇洒男子的胸口，他的声音也像霹雳雷霆般咆哮起来，震得整个别离宫都在颤抖：“我只要你死！我只要恶梦退散…死吧！”

潇洒男子被寇仲偷袭，身体一震，护体气劲瞬间反震。

寇仲眼前一黑，只觉巨力压顶而来，自己跟对方比起来，有如大海惊涛骇浪中的孤舟，完全不是对手。

他紧咬牙关，运起全部真气，毫不防御，舍命地再挥一拳，击向潇洒男子的胸口，誓与对方互拼，那怕用尽自己的生命全部，换取轻伤敌人一丝一毫，也要拼杀到尽。

在将对方击中的同时，寇仲感到自己整个人好像撞在城墙上，有种粉身碎骨的感觉…巨痛。

石龙自门外一闪，流星赶月般射了进来。

他抄起被气劲反震得眼冒金星口角渗血的寇仲，疾电般向宫门外逃去。

门外，一对金刚般的巨拳，还有一对魔气森森的枯手，同时挥动，分击在寇仲和石龙的背上。

“噗…”

寇仲和石龙同时口喷鲜血，如断线风筝般摔飞出去。

他们不敢回头，看看攻击自己的是谁；也不停留，只是拼尽全身的气力，借背后重击之劲，疯狂飞逃。数丈高的宫墙，寇仲和石龙一跃而过，只是地面和墙壁，都残留下一路斑斑的鲜血。

金刚巨拳和魔气枯手的主人正想越墙追击，忽然，他们发现，墙头上坐着一个仰首喝酒的怪人。

“不要动，否则，你们别怪我这个老不死多管闲事。”喝酒的怪人旁若无人地开口。

“咳，不死先生，圣祖有令…如果佛子和护法叛逃，为天下苍生福祉，必须将他们留下。”威猛仿如金刚般的巨人，在这个怪人面前，变成了小声说话的乖孩子，那个魔气森森的影子，也吓得一动不敢动，就像一个刚刚过门的小媳妇。

“别跟我说什么圣祖，也别跟我说话，你们还不配。”喝酒的怪人自墙头下来，自顾大口喝酒。

“东方先生，你也来了？”那个潇洒男子唇角带着一丝血痕，但仍然彬彬有礼地向喝酒怪人拱手。喝酒怪人马上还礼，不羁的脸上，浮现一丝苦笑，道：“张帝师，你还是这个慢性子的脾气，自己让人误会了不作解释，我一边看得真着急。”

“我没事，倒是寇仲反震伤重，唉，既然是个误会，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潇洒男子微微一笑。

“寇仲心性不错，重义有信，如果成长起来，会是一代骄子，可惜性子太刚烈了。”喝酒怪人长叹。

“原来我也想留下他，替他治愈伤势，可是他误会我有歹意，又心存死志，强行出手，他若肯好好配合，治愈一月，休养一年，身体当能恢复…可惜，世间又将有一个俊杰凋落，上天嫉妒英才，我大汉历尽劫难，不知何时，才有人能够拨乱反正，重新恢复昔日山河。”潇洒男子神色一黯，又向喝酒怪人拱手问道：“不死先生，不知你近年漫游世间，是否遇到优秀之才？”

“叹世间男儿千千万万，却难找可托之人。”喝酒怪人摇摇头，长长叹息。

“寇仲一心求死，但仍有某种不舍，似乎有所原因，不死先生或许可以跟上看看…”潇洒男子目中智慧光芒一闪，道。

“帝师，何不自去？石龙的《长生诀为你所赠，你若前去，说不定还真能遇上有缘之人。”喝酒怪人笑道。

“寇仲和石龙对我深有误会，还请不死先生代我走一趟。”潇洒男子拱手道。

“好，一年后相聚之时，当与帝师长谈。”喝酒怪人拱手还礼。

轻风吹来，潇洒男子和喝酒怪人，皆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出现过似的。

金刚般的巨汉和魔气森森的男子正偷偷擦去冷汗，忽然，别离宫中，又有一个人大踏步出来，威猛豪迈，目光顾盼，神光四射。这人，却是刚才重伤吐血，与石龙亡命逃去的寇仲，只是衣着打扮稍有不同，胸口也不见刚才喷洒的血污，而且气势更加威烈无双。

这个和寇仲极像的男子，看了看宫墙上的鲜血，又看了金刚巨汉和魔气男子，脸上闪现怒容。

“他们只是狗，跟他们生气没必要，走吧！”别离宫之中，还有一个仿如神明般的青年男子，紧随着极像寇仲的男子走出来，拍拍他的肩膀，温和地微笑道。

“我多么想跟他们一起回去，可是，我只是一个影子！”那极像寇仲的男子看着染血的宫墙，深深叹息道。

此时的别离宫中，在内厅的床上，还躺着一个人。

他竟然也跟寇仲长得一模一样。

这一种诡异的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历史原来的轨迹，不要说困在井底的徐子陵没有想过，就连正和石龙舍命逃离的寇仲，也毫不知情。他只知道，在那个数个月的漫长恶梦之中，有人曾对自己，做过很多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并把他原来由一个刚刚开始修练《长生诀不久的少年，变成一个武功盖世的强者。

只要逃回去的寇仲，愿意把那个梦当成现实，那么，转世佛子和皇帝之位，绝对不会落空他人之手。

拥有无上神通的圣祖，可以赐予他一切。

虽然寇仲不知道圣祖究竟是何方神圣，但他相信，这个真理般存在的圣祖，可以赐予自己一切。

所以，当活了几百年仍然像个潇洒年轻男子的圣祖出现在眼前，寇仲震惊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圣祖…圣祖可以赐予自己任何东西，惊世的武功、无上的权力、绝代的美人、敌国的财富、又或者世间任何东西。但是，寇仲纵然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无敌大将军，但不希望变成别人的傀儡。他希望用自己的血汗，用自己的努力，得到想要的一切，而不希望别人赐予，那怕是远超自己理想的赐予。

没有自由的傀儡，就算名字叫得再好听，叫做‘转世佛子’也罢，叫做皇帝也罢，寇仲都不喜欢。

他宁愿回到以前的日子，回到那间小破屋，和自己的兄弟一起忍饥挨饿，一起相依为命。

早在前来洛阳之前，寇仲就打心底下了一个决定。

守护那间小破屋的那个小偷儿，因为，他是自己的兄弟，他是自己的亲人，他是自己的希望…那个小偷儿比自己更加优秀，他还是梦中那个神仙老爷爷的爱徒，像他那样的小家伙，神仙老爷爷一定会保佑他的！

回去扬州，把一切告诉他，让他远离危险，让他代替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所以，当潇洒男子那个圣祖出现在面前时，寇仲毫不犹豫地向他发动攻击，用他赐予自己的力量。

那怕是立即死去，也要夺回自己的自由。

那怕是立即死去，也要保护自己的兄弟。

这，就是寇仲的心愿…

“小陵，我回来了！千万不要死，神仙老爷爷，您也一定要保佑他安然无恙！”重伤咯血的寇仲趴在老师石龙的背上，他不顾口中汩汩而出的鲜血，眼睛瞪着东方即将破晓的天空，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别死，兄弟…不要死，你已经是我唯一的希望，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连同我那一份…

“寇仲，你要挺住！”石龙咬牙低吼道：“我会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去的。”

“谢谢石师。”寇仲口中的血丝长长垂下，他唇角带着笑意，道：“石师，下辈子，寇仲还做你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