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关婆子转过头,盯了路妈妈几眼,慢慢地问:“怎么回事?”
路妈妈忙重复道:“关大娘,当初府里传话,就是点名让我闺女去的,因我们家春儿腊月里病了一场,那崔家母女…”她斜了崔寡妇与崔姑娘一眼,“不知用什么法子求到王总管的侄儿处,替了我们春儿的缺。这事原是我们春儿没福气,我们也不好说什么,可春儿如今已经大好,您又亲自来了,这可不是天意么?夫人传的毕竟是我们春儿,还是让她去吧?也省得让您担干系。”
关婆子挑了挑眉:“哦?”她眼光一闪,脸色有些不好看:“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她冷冷地哼了一声,然后又去看春瑛。
春瑛咽了咽口水,神情紧张。她不想进府当什么丫环,虽然身份是家生子,但只要留在家里,那她还算有些自由,平时说话做事也跟普通人没两样,一进府,可就是真真正正的奴才了。
再说,她现在女红不佳,又不知道所谓的规矩,进去了就只有被人骂的份,运气差点的,也许还会被罚。如果被赶出去,还算是变相地得了自由,但她对受皮肉之苦一点兴趣都没有。再说,她一家人怎么办?总不能丢下他们自己独自谋生吧?生计问题还没解决,就贸然离开,那是傻子才会做的事。想想红玉和南灯那对小夫妻的遭遇,春瑛就暗自警醒。
可是,看着路妈妈眼中的希翼,她实在无法在关婆子面前说个“不”字。路妈妈对这件差事念叨很久了,除了是她与大姐秋玉辛苦求来的以外,更重要的是路家人现在需要这份工作。她该怎么办?
她心中犹豫,神情也带了一些出来。那关婆子是见惯了世面的,还能猜不出这小姑娘心里有事?见她目光闪烁,人又瘦弱,兼而一团孩气,心中便添了几分不喜。
崔姑娘脸色苍白,手上微微颤抖,忽而镇定下来,露出一个讨喜的笑,上前两步施礼道:“回大娘话,原本的确是春儿妹妹得了这差事,因妹妹病了,方大娘怕交不了差,方才另寻人去的。我在针线上还算拿手,才有幸被选中。如今若春儿妹妹仍旧应召入府,我绝不敢有怨言。”
听了她的话,关婆子惊讶,路妈妈得意,春瑛大奇,崔寡妇却大惊失色,几乎要昏厥过去。
不料她忽然话风一转:“只是我还有一件担心的事。春儿妹妹磕破了右边额头,至今不过半月有余,连伤口还未好全呢,如何能当差?”
关婆子转头去看春瑛,果然发现她额角处有个暗红印子。其实这伤口早就愈合了,只是时日不长,还留着疤痕。春瑛年纪尚小,头发又细又软,额头的一圈碎发太薄,没能遮住疤印,因此看上去有些显眼。
路妈妈自然是知道这点的,心下大恨:“胡说!我们春儿的伤早好了!这不过是疤,过几天就会消掉的!”
崔家姑娘迅速望了春瑛一眼,低头道:“可是春儿妹妹病了几日,几乎把所有前事都忘了,连针线都不会,即便进了府,也一样做不了活的…”
“你…你这死丫头!我们春儿本就聪明,活计只要多做两回就会记起来的!”路妈妈瞪着崔姑娘,恨不得把她捏死。事实上,路妈妈何尝不知道女儿的真实情况?只是这样清闲的好缺,实在难得,横竖进了府还要跟大丫环们学做事的,不管怎样先进去再说,否则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春瑛也有些不高兴,虽然她不想进府,可原本还很温柔亲切的小姐姐忽然当着别人的面说出这种话…对方果然是反派!
关婆子皱起眉头,望望春瑛,又瞧瞧崔姑娘,心下犹豫。她心里其实更偏向崔姑娘,十三四岁的少女,身形刚刚长成,长相秀美,说话不紧不慢,行事有礼有节,在家生子中也是难得的,全府的丫环里,能比得上她的,只怕还不超过十个指头。这回要挑的是三少爷浣花轩里的粗使丫环,那位小爷的喜好,人人都清楚,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如何比得上青葱美人?如果这崔姑娘有福气,再往上走也不是不可能,到时候,自己也算是有引荐之恩。
但对路妈妈说的话,她也不敢大意。上头既然是点名要路家的春儿,她送了崔家的曼姐过去,会不会挨骂?上回她一时大意,已经在太太面前丢了脸,再来一回,她就可以去喝西北风了!方婆子那老不死把事情丢给自己,果然不怀好意!
踌躇间,关婆子忽然听到身后的婆子轻轻咳了一声,心知她有话要私下说,便丢下一句“不许吵闹”,转身与那婆子走远了几步。
路妈妈正心急,却看到崔寡妇从那年轻些的婆子身后走开,移到女儿身边,与女儿对望一眼,暗暗点头。她心下一惊,忙喝问:“崔家的!你刚才干了什么?!”
崔寡妇吓了一跳,心虚地扭开头,崔姑娘挡在母亲身前,淡淡地道:“路婶子,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这都是管家娘子们做的主,你怎么能迁怒别人?”
路妈妈气得半死,碍于关婆子就在附近,不好揍人,只得憋了气,回头拽过女儿:“你是死人啊?怎么不吭声?!快对关大娘说几句好话,说你会好好做事!快说呀!”
春瑛吱唔着不知该怎么反应,路妈妈见状更气了,见关婆子回转,忙拖着女儿迎上去,要再求一求,却看到对方摆手道:“路家的,我知道你心里着急。有你的就有你的,没你的也不能强求。虽说上头要的是你的女儿,但如今花名册上写的是崔曼姐,还是得让她去。”
路妈妈急道:“那我女儿怎么办?上头明明说了…”
“你家闺女自有去处。”关婆子打断了她的话,“再过两个月,二小姐和三小姐院里都要添人,到时候跟管事的说一声就是了。一样是好差事,你们就再等一等吧。”说罢也不等路妈妈说什么,唤过崔家姑娘:“快走吧,都快晌午了,还耽搁什么?”
崔姑娘忙应了一声,匆匆跟着她们走,出院门时回头再依依不舍地望了母亲一眼,又看向春瑛,眼中闪过一抹愧疚,低头去了。
路妈妈不甘心地看着她们离开,恨恨瞪了犹在抹泪的崔寡妇一眼,便回头骂春瑛:“叫你说话,怎么不说?!”
春瑛低下头没说话,心里却松了口气。
路妈妈再看院门一眼,跺脚道:“我这就托人传信给你大姐,这事儿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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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婆子带着那婆子与崔姑娘坐着小车,从侧门进了侯府,在二门外下了车,便直接往正院走。到了院门前,她脚下一顿,叫过同伴,低声道:“你可确信,太太不会生气?”
那婆子深深看了她一眼:“您放心,太太如何能知道一个小小的路春儿?不过是路春儿的姐姐托太太屋里的大姐们做的手脚。这曼姐模样儿行事都是出挑的,太太见了自然会喜欢。再说,如今已将近饭时,老太太不在府里,三少爷约摸也快到了。”
关婆子心神领会,便叫过崔曼姐,淡淡地道:“说话小心些,做事要有眼色,事已至此,能不能留下来,就看你的造化了。”
崔曼姐心中一跳,微笑着行礼:“谢大娘教诲。”她深呼吸一口气,随关婆子迈进了正院。
庆国侯的现任夫人安氏正端坐屋内喝茶,她刚刚料理了一番家务,已有些疲累了,听说关婆子领人过来,便吩咐叫她们进来。
一个年约十六七岁、容长脸儿、颊上长了几点雀斑的丫环打起帘子,让关婆子二人进去,崔曼姐却分明感觉到,那丫环打量了自己几眼,眼神有些不善,她不由得心下惴惴,见堂中坐着一个穿戴贵气的端庄妇人,便知道是侯爷夫人,忙跪下磕头。
关婆子赔笑着将崔曼姐的名字本领慢慢说了,安氏听后,微微皱起了眉头:“我怎么记得当初叫的人不是这个名儿?”她看了回到自己身边的丫环一眼,那丫环即刻道:“正是,原本的人叫路春瑛,这个却叫崔曼姐。”说罢扭头盯着关婆子冷笑道:“大娘做事怎么也糊涂了?太太吩咐的话,全当耳旁风,不知从哪里寻了些着三不着两的人来,就想顶上太太要的人?”
关婆子忙道:“绝无此事!太太明鉴,原本是叫路春儿来的,只是那路春儿卧病,当不得差,我们几个商量了,生怕误了三少爷屋里的差事,才另选了人来替代。这个崔曼姐,也做得一手好针线,比那路春儿一点不差。太太若不放心,可以亲自试一试。”
“哦?”安氏瞥了崔曼姐一眼,见她容貌秀丽,神情镇定,心中便添了忧虑:这丫头看来有些心计,放到儿子身边,只怕不太妥当。
那丫环是看惯她眼色的,立时便骂道:“别光顾着说好话!若是人病了,怎么早前不来回?如今要上差了,才另塞了人来?!”
关婆子低声下气地答道:“本是要报上来的,只是太太那时去了靖王府,正为王妃娘娘生产担忧,小的们想着这不过是小事,无需打扰太太,因此才…”
“小事?”那丫环冷笑,“若是别的还罢了,三少爷是什么身份?他身边侍候的人,怎会是小事?你当太太不知道你们打什么算盘呢?!”
“好了,芍药。”安氏淡淡地叫住了亲信丫环,望了曼姐一眼,正想命关婆子带人回去,却看到门口出现了自己那年仅十一岁的宝贝儿子的身影,她心中大喜:“攸儿!”也顾不上关婆子与曼姐了,抱着扑到自己怀中的儿子,揉搓一番,嘘寒问暖,又吩咐芍药:“叫厨房传饭,我的攸儿定是饿坏了!”
“我今儿要吃鹿肉!”三少爷李攸在母亲怀里撒了一会儿娇,猛然瞧见地上跪着个眼生的美人,有些好奇地问:“这是谁?”
安氏笑着摸摸他的鬓角:“不过是预备要派职司的小丫头。今日先生讲了什么?你背书可背出来了?没挨打吧?”
“当然没有,先生还夸我呢!”李攸对曼姐瞧了又瞧,曼姐偷偷抬眼,迅速对他抿嘴一笑,眨眨眼,便立刻低下了头。李攸大感有趣,觉得这个丫头跟那些木头人很不一样,便笑着对母亲道,“这位姐姐生得怪好看的,母亲把她给我吧?我正打算画一幅百美图,只收集了二十七位美人的画像,离一百个还差得远呢!”
“好,你喜欢就留下吧。”安氏没看到两人的互动,痛快地答应了儿子,回头对关婆子道,“你将人带到浣花轩,交给梅香就行了。”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以后就叫曼如,曼姐这名儿太土气。”
关婆子应了,又命曼如谢恩。曼如磕了头,垂下眼帘,掩过一抹狂喜。
屋外,芍药冷眼瞧着屋内的情形,悄悄走到角落,叫来一个小丫头,低声吩咐道:“你去老太太屋里,替我捎句话给秋玉,就说…”她回头看了正屋一眼,“事情恐怕不成了,她也不必放在心上,往后总会有机会的。”看着嘴角犹带喜意的曼如随关婆子走出门,她冷冷哼了一声。
(起点抽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