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是深夜,胡楚元两宿没有睡,困的厉害,事情也谈妥了,便让人送梅启照和霍鸿机离开。
次日,他刚睡醒,霍鸿机就又来了。
这一次,霍鸿机还带了一份薄礼,说是要答谢昨天胡楚元送他康熙帝宝。
分明是有事相求!
胡楚元心里明白,就邀请他一起到西花园的湖亭中用早餐。
随意的谈了几件趣事,霍鸿机就不失时机的和胡楚元道:“说起昨天,我倒是觉得胡骑尉之才不仅远胜于我,便是巡抚大人也不及你!”
胡楚元道:“霍大人过奖了,那只因为你看见的都是我的长处,而没有看到短处。”
霍鸿机则笑道:“人若能有此一长,平生足以成就一番大业,霍某有个不情之请,希望胡骑尉能提点我一番,让我能更好的为朝廷效力。”
胡楚元想了想,道:“大人,不妨学一门外语,看一看洋文原版的书籍。翻译的书虽然容易看懂,可如果连译者自身都没有懂,译出来的书也就失去了原有的价值。我曾经和中堂大人探讨过西学和中学,都觉得‘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已经过时了,大人若想有所成就,宜当搁置中西之争,博采众家之长。”
霍鸿机稍微有点诧异。
别的不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番话,他都还在斟酌中。
但凡是能在这个时代成就一番事业的人,尤其是汉人,基本都不简单,也都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做为清朝廷最后一位清流派军机大臣的霍鸿机,更不简单。
即便还是年轻时期的他,也是一个“少说简为”的人。
说的少,看的多,办事精练。
如果不是这样的人,那也不可能在翰林院大考中名列第一,这样的大考无疑于另一种状元,而且比状元更实用,这是最有做官才能的象征。
他这样的人是很有头脑的,也有自己的主张和独立性,不会因为胡楚元说“中堂大人觉得”,他就也会觉得怎么样。
等了片刻,他和胡楚元问道:“胡骑尉,这番话能不能与我细细说道说道?”
胡楚元不是个很拘束的人,就和霍鸿机仔细谈论西学中的一些有用之处,也一起讨论着中学里面的一些僵化迂腐之处,相互鉴证。
两人聊到正午,霍鸿机依然没有完全接受“宜当搁置中西之争,博采众家之长”的想法,可也渐渐有所领悟和自己的体会。
闲聊之间,胡楚元渐渐发现谭钟麟、霍鸿机、刘坤一大体都是一种思想,那就是相对要保守一些,不偏向于洋务,对洋务有所排斥和清醒的自我认知。
这三个湖南人的思路几乎是差不多的,更希望是恢复康乾时期的一些政策,消减厘金杂税,避免各省洋务运动造成的大量经费开支,以及随之带来的厘金杂税,与民休养生息。
刘坤一在历任两广总督期间有一定的变化,相对开始有部分转变,但还是比较反对。
比如说,刘坤一长期反对建铁路,他认为这样会使得国内大量依靠贩运的走贩劳工失业。
谭钟麟现在则反对胡楚元在苏州筹办丝厂,并和左宗棠说“丝厂所用工艺器械多为洋法,凡事皆倚仗洋人,为所不通,则受制于洋,亦其多产,而制克苏人乡艺,殃及池鱼”——就是说,丝厂用的都是洋人工艺,聘请外国技师,肯定会被洋人控制,产量万一太大,对苏州本地土法缫丝的人很不利,又会进一步连累其他人。
霍鸿机倒是认为在杭州开办丝厂是可以的,至少可以先开办,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有了这样的认识,胡楚元就绕了一圈子,直接从图强中国的丝业和茶业说起,虽然霍鸿机的想法是偏向保守的,但在某种程度上说,恰恰又和胡楚元不谋而合。
谈到这些事,两人想法就一致了。
越是谈下去,胡楚元越发现霍鸿机是不简单的人,比起谭钟麟也未必就差,可霍鸿机身上也有梅启照的一个特点——自珍。
胡楚元如今大体都有一个预判,自珍的人,多半就在清流派的范围,或者说,霍鸿机属于清流派中的湘系,而谭钟麟则属于湘系中的保守派,大家的立场看似相同,实则差别很大。
梅启照属于万青藜这一系,也就是清流派,但和万青藜不同,梅启照本人的政治思想又属于清流派中比较少数的洋务派。
晚清的政坛就是这样,真正能叫上名号的人,能够在朝廷中有所地位的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别人看似相同,又不同,彼此都很难合成一派。
要将霍鸿机的想法扭转过来,那是很难的事情,可胡楚元是很重视这个人的,就很愿意花费精力时间,和霍鸿机慢慢悠悠的谈论着。
有时候,两个人的观点差别太多,彼此又不怎么争论,几乎就像是我谈我的,你谈你的。
可就这么说到了晚上,霍鸿机总算是越发醒悟,意识到胡楚元的那一套想法才是真正有道理的,其余的清流派、洋务派、保守派都不如他的想法实在有效,而且…胡楚元看的太远。
胡楚元不仅可以看到丝业、茶业在整个国际环境中的竞争态势,能够分析这两业衰败之后的中国局面,可以分析英法德美俄日各国的后事,可以分析国内政治日后的变化趋势…观望之远,可推后事百年。
谈到天色漆黑,点起了煤油灯,霍鸿机才和胡楚元感叹道:“骑尉之才,百年之间没有能出您其右者,比我更是强过百倍,日后我将为骑尉马首是瞻,还望骑尉多加栽培。”
为了听到这番话,胡楚元差点把嘴说歪了。
可他也只是很平淡的笑了一声,道:“栽培谈不上,知府大人心高志远,我们慢慢的一起努力吧。我们也犯不着急,世上的事情都有它的规律和气数,顺势而为才能事半功倍。”
霍鸿机微微点头,心中却是喜喜忧忧。
喜的是总算看穿了局势,有了应对的法则,还能和胡楚元站在一起,共同的办事,有了这样的基础,有了胡楚元的相助,他以后的仕途也必将是一帆风顺。
忧呢,也是这一点。
他不免在心里要问一问,以胡楚元这样的盖世奇才,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临行之前,霍鸿机从胡楚元这里另选了一件康熙爷的帝宝书法,这才千恩万谢的离开胡家大院,心满意足,心里也像是灌注了一股神奇的力量,却似乎是又有点胀。
等他走了,胡楚元也在心里寻思。
他并不是那种轻易就会投资别人从政的人。
帮助几个翰林院的编修外任知县、知府还算不上是真正的投资,对他来说,这不过是举手之劳。
很小的时候,他曾经在野地里发现两只很漂亮的幼猫,带回家收养,父母却不同意,他只好在院落外面给它们搭一个小洞,每天送一点牛奶和稀饭。
就这么养了半个月,眼看两只金色的小猫渐渐长大,却被黄鼠狼给咬死了。
这件事对当时还在读小学的胡楚元一个很大的刺激,不仅因此难过自责了许多天…长大之后,这种创伤也一直折磨着他,让他明白,一旦决定去照顾什么,那就要真正的照顾好。
做生意也是这个道理,决定去投资一个项目,就一定要坚持到底,给这个项目最好的支持和照顾,杜绝一切可能发生的意外和打击。
投资政客何尝不就是一种生意。
谭钟麟、梅启照、杨昌浚都是他可以投资的人,可他暂时只想投资梅启照,因为他认定了这个项目,也相信梅启照是最合适的人选。
霍鸿机呢?
胡楚元想,他当然有这个能力关照霍鸿机,而霍鸿机也确实是值得关照的人,那为什么不关照?
只是…霍鸿机这个人的特点、性格,还需要他继续揣摩。
这个人不简单,稍微一推波助澜,日后就不可限量…恰恰因此,似乎也要谨慎一点。
等到了下午,柳成祥也来找胡楚元,谈的是杭州丝厂的事情,西阵会社又派了三名日本技师,目前都已经到了杭州,厂址也都选好。
这个厂子的投资额不高,算上机器、人工、厂房,胡楚元总计投资了二十万洋圆,有柳成祥负责把关,胡楚元估计也不会赔本。
感觉这倒是一个锻炼人的机会,胡楚元就和柳成祥商量一番,将潘丽美留下来担任翻译,顺便跟着柳成祥一起经办厂子,让她多学一点真本事。
此时的潘丽美对他的帮助还不是很大,可他相信这个女孩子的潜力,人才可以慢慢培养,他等得起。
胡楚元取出昨天写好的书折,交给柳成祥,道:“柳叔叔,江南丝业合作社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具体的事情,你可以多差使陆三元去办理,抽空盯一盯缫染厂。至于合作社后面又该怎么办,我已经都写在这个折子里。”
柳成祥嗯了一声,道:“东家,您就放心吧,我一定尽力办妥这些事。”
胡楚元又道:“还有一个事情,我要在上海办一家公司,你就在这家公司名下另设茶庄,以茶庄的名义去徽州祁门收购茶田,只要是好茶田,有多少收多少。”
“哦?”柳成祥暗暗诧异,心道:这样的投资规模可不小,东家恐怕有其他的想法。
他稍加思量,道:“如今的茶叶价格是一天不如一天,祁门县是产茶大县,所受的冲击最大,田价更是每年都在降低,目前的价位应该不足一亩二十两。我们现在去收茶田,只要价格适中,应该是能收购到很多上等的茶田。”
胡楚元则道:“那就加紧办理,先在上海临时注册一家祁红茶业公司,下面分社多家茶庄,分开持有祁门县的各镇茶田。总之是有多少收多少,三十万亩也不嫌多,对于散户可以事先签约,免田租三年,只要他们将茶叶都按价卖给我们。”
听着这话,饶是看惯了大场面的柳成祥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道:“这么做的投资可不小,十年间也未必能回本啊!”
胡楚元却很平静,道:“一点也不多,我心中有办法,您先去办着这个事情…我堂兄胡卫源是个挺不错的人,原本是想让他跟着谭掌柜办事,不如就先放在您身边带一带,让他帮我管着茶庄的事情。”
柳成祥道:“那也行。”
让柳成祥带着潘丽美先去看厂房后,胡楚元就在书房里一个人沉思。
祁门红茶是日后的世界四大红茶之一,和锡兰红茶齐名。
说来可怜,中国分明是红茶的发源地,在世界四大红茶中却只能占据着一个席位,说到底不是政和工夫、铁观音等等红茶的传统工艺不足,也不是茶树的原因,而是缺乏现代的农业和茶业经营观念。
此外,中国茶商以次充好、以旧冒新等等恶劣的经商手段也是中国茶叶走向没落的原因之一,朝廷官府所征收的各种苛捐杂税更是一大暴弊。
胡楚元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继续下去,他决定,现在就开始正式涉足中国的茶业,他要将中国茶叶做好,恢复往日的茶叶王国的尊严,保证茶叶的出口份额,继续维持白银的流入。
瓷器市场的颓败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如果连茶叶和生丝的市场也拱手让给英国和日本,中国还有什么事情是中国人擅长的,是能在国际市场上和别人竞争的,是能换回真金白银的?
答案是没有。
想要维持中国的经济规模,维持中国的地位,茶叶和生丝业就必须保住,不仅要保住,还得快速发展,重振昔日的辉煌。
这就是胡楚元要做的事情。
只是,究竟要以什么样的方式进入中国茶业,如果改变和提升中国茶业,用什么样的方式运营…很多细节上的问题,他还没有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