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虎紧张地道:“什么不妥,哪里不妥?”
庆忌连忙摆手,蹙起眉头凝神细想,阳虎见了便把嘴巴闭起,扶膝瞪着他,不知道他到底想起了什么。
其实阳虎一说,庆忌便该想起来了,因为那时候建筑是一件大事,而建祭神、祭祖的祠堂或者筑城,更是一件极其神圣庄严的事情,其政治意义非常重大,有幸能主持修建这种重要建筑的人,首要第一条就是德高望重,身份尊荣,最好是当世之圣贤,这才容易与天神取得沟通。
正因其意义非凡,所以能有资格承建这种神圣建筑的人,等于在政治上、在官场上拥有了极高的权威,受到了大众的认可。吴国的伍子胥以相国之尊亲自跑去监工筑城,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因为他在那儿,无人威望更甚于他,这种光荣的事必须得由他去担纲。虽说城池规划、建筑都有具体的人去做,但是必须由他来牵头。否则建什么稷祠,不过做一包工头而已,阳虎又岂会这般高兴?
然而也正因为神祠庄严无比的文化特姓,因此使一家奴去主持这样重要的事情,便有些形同儿戏,等若授人话柄了。这样的事一旦被有心人利用,尤其是在鲁国这种特别重视周礼,以礼制为国之根本的国家,就无异于一场政治灾难了。
庆忌知道这种礼制的严格要求,又比别人多了几千年的见识,知道历史上不知多少人曾用类似的方法给政治对手下套,上墙抽梯,把对手置于火上烤,终成众矢之的的事例,所以才能非常敏锐地感觉到其中的阴谋。换了旁人,无论是季孙意如,还是阳虎,都不可能想的这么审慎,公山不狃出这诡计,本就是以有心算无心,只是他没想到阳虎会向庆忌炫耀,而这个庆忌又看过太多宫廷戏,以致功败垂成。
庆忌越想越觉不妥,如今阳虎是他最大的助力,可万万不容有失,不过他又怕是自己多疑,所以沉吟半晌,才郑重问道:“虎兄,建造稷祠这件事,是执政大人自己属意于兄,还是有人提议?”
阳虎本是极乖觉的人,立即听出话外之音,面色顿转凝重,忙问道:“有甚么问题?”
不待庆忌回答,他又答道:“稷祠上个月被春雷引燃了大火,付之一炬,本来就要重修的,因着公子的事,朝中争执不下,这件事便暂且搁下了。因为借兵伐吴的事如今胶着不见结果,暂时被搁置下来,莫大夫便向执政大人提起尽快重建稷祠。据我所知,执政大人接了莫大夫的奏呈后,询问府中家臣霍开、冼一平,二人向执政大人举荐…”
说到这儿,他的脸色已变的十分难看。他和公山不狃、仲梁怀同为季氏门下权势最大的三位家臣,都有自己的府院和一众手下,平时并不在季府中听命当差,季孙意如身边还有些亲近的家臣,这霍开、冼一平便是其中两个。
阳虎得了这差使之后,也曾私下问过自己在季孙意如面前布下的眼线,知道是霍开、洗一平的举荐,这两人因直属于季孙意如,不是三大家臣的属下,但是平素一向与公山不狃、仲梁怀走的较近。阳虎听说是他们举荐,又想不出其中有何对自己不利的方面,还以为他们是眼见公山不狃与仲梁怀失势,有意向自己买好,所以当时还颇有些自得,此时他当然知道其中必有诡计,这两个人只怕是抱着坑害自己的念头了,只是虽然这么想,他还是不明白对方的阴谋所在。
庆忌见他脸色,也知道举荐他的人恐怕和他并非一路人,这样看来,自己的猜测就确有依据了。于是庆忌把自己了解的祀建礼制详详细细说了一遍,阳虎对这些繁褥礼节一窍不通,听他解说半晌方恍然大悟,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明刀明枪的对手他并不怕,哪知道要去建座祠堂,那堂皇礼教竟也暗含如此的玄机、偌大的杀机。
庆忌说完又道:“虎兄,此事可大可小,罪名可轻可重,如果被有心人利用,大可造以声势,直指执政大人。如今叔孙、孟孙两家与大人不合,就算不是出于他们的主意,他们也是会加以利用的。当然,仅凭这么一件事,绝对扳不倒执政大人,可是虎兄做为执行者,那时候…”
阳虎已一脸阴霾,沉声接道:“那时候,不消执政大人开口,我阳虎为主分忧,也得自请贬斥,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回到我家主公的封邑去,做一门子护院,从此不得踏入曲阜半步。”
庆忌不语,阳虎是何等样人,内中利害,只消一点他就明白,完全不必自己渲染,以他的机智,此刻怕是早已想通了前因后果,连谁是幕后害他的人都知道了。庆忌沉静地看着他问道:“虎兄既知其中阴谋,现在有何打算?”
阳虎把浓眉一挑,咬着牙道:“当然不会遂了他们的意,我这便去见主公,就说自己身份…低贱,不配承担建祠大礼,请主公另觅良才。”
说到这儿,阳虎脸上横肉一阵扭曲,要知此人自尊心极重,最不愿提起自己卑贱的出身,现在要他亲口说出来,心中已是恨极了那使计的人。
庆忌摇头道:“不妥,此等礼制,季孙大人又岂会不知道?他听人举荐,使虎兄督建稷祠,一是出于对虎兄的信任,相信虎兄能不负所托,尽快尽好地建成稷祠;另一方面,也是季孙大人完全没有想到有人别有居心,存心欲陷虎兄于不义。”
说到这儿,他冷笑一声道:“这种事,原本就是他娘的猪臊泡,想吹大便大,想吹小便小,如果没有人存心起刺生事,建了也就建了,根本不会惹起什么风浪。所以季孙大人既想不到,又自矜以他的权柄地位,不会有人挑战他的权威,这才欣然令虎兄去做这件事。你若这么回覆季孙大人,季孙大人问起,那时你如何说?直说有人要害你吗?证据何在?到那时徒然让季孙大人知道有人与你不和,哪有半点好处?”
阳虎脸上的神情郑重起来,肃然拱手道:“公子说的是,以公子之见,阳虎该当如何?”
庆忌侧着头望天想想,似笑非笑地道:“非常简单,将计就计,顺水推舟。”
阳虎忙道:“愿闻其详。”
庆忌道:“虎兄可去见季孙大人,说出心中所虑,然后请季孙大人择一素有贤名、德高望重的公卿大夫为建祠正使,虎兄可为其佐助,具体事情当然还是虎兄去做,可是上面供着这么一尊‘神’,任他明刀暗箭,再无人能伤得了虎兄分毫。稷祠建成,虎兄可分一半功,同时可得季孙大人欢心,而且可以不着痕迹地消弥这一祸患。至于那施计使谋的阴人么…”
庆忌挽袖提壶,往杯中斟酒,淡淡地道:“相信以虎兄的本领,自有办法慢慢消遣于他。”
阳虎闻言大喜,拍案叫绝道:“好!好一招顺水推舟,此计甚妙,就依公子所言。公子,阳虎这便回去了。”
庆忌知道此事不马上办好,阳虎便无心饮酒,便也起身相送,行至门口,庆忌说道:“虎兄,庆忌还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
阳虎慨然道:“庆忌公子,蒙你称一声兄长,虎本不敢当,不过阳虎身份虽然卑微,这一颗心却绝不卑贱,公子待我以至诚,阳虎岂能不知?再如何不中听的话,我知道公子是为我好,阳虎又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又岂会因此发怒?公子但说无妨。”
庆忌点点头,说道:“虎兄,你出身寒微,从最低贱处做起,一步步走到今天,虽非公卿,位比公卿,虽非公卿,权逾公卿,这固然是虎兄才智卓绝,方有今曰成就,但是也因此引来许多人的妒恨构陷。
若是寻常的阴谋诡计,以虎兄的机智权变,料能应付,唯有这高高在上的贵族礼制,繁褥高深,纵阅尽书卷,怕也不能记的完全,再说虎兄哪有时间把洋洋洒洒的周礼大全记的完整?而且以虎兄今曰的地位权势,需要你亲力亲为的事越来越少,需要你居中决断、运筹帷幄的大事越来越多。
所以…虎兄应该多寻几个博学之士相助,以这次助庆忌伐吴的事来说,庆忌也知道,一直是虎兄鼎力相助,并为之奔走、联络各方,虎兄身边若有几个智囊,相信能把这些事安排的更加井井有条。虎兄若想把这位子坐得稳定,更是必须得找几个聪颖的脑袋一齐想你之所想,而不是你一人劳碌奔波,疲于奔命。”
阳虎定了定神,虽然心中有事,但是这番话他是真的听进去了,而且想及自己成了这事实上的鲁国宰相之后,的确做事每多吃力,庆忌所言的确不假。便拱了拱手,感激地道:“公子良言,阳虎谨记在心。”
阳虎匆匆赶出门去,上了马车吩咐道:“马上去季氏府邸。”
马车哗哗疾驰而去,阳虎往椅背上一靠,气愤、焦虑,还有一种深深的屈辱感,一齐涌上了心头。被人嫉恨谗构,他可以不在乎,明枪暗箭,他可以不在乎,唯独这出身,这低贱的出身,是他永远无法克服的软肋,天知道,奉家主之命建一座祠堂,都可以因为这身份而险些葬送了他。那深埋在心底里的痛,再一次被剥了出来,腐蚀着他的自尊。
庆忌说的是对的,他的地位越高,越需要才智之士的扶助,需要有士族阶层的支持,而不是斗鸡走狗之徒、好勇斗狠之辈,然而,真正的才智之士不只难寻,真正的才智之士又有几个肯投效到他的门下?为一介家奴效力?虽说权同鲁相,可好说不好听啊。
车轮辘辘,阳虎的一颗心象那车轮似的也不知翻来覆去转了多少遭,寻思了多少个来回,马车即将赶到季府时,阳虎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一个他本来以为这一辈子也不会相见、不可能共事的人。
那人虽是贵族,却是破落贵族,若为权势所诱,未必不会屈身侍他。那人熟谙周礼,博学多才,是鲁国闻人,且落魄不名,求官心切,如果能引他为己用…,也未必要明着充做身边的智囊,只消荐他入朝为官,明为朝中同僚,暗为休戚与共的盟友,那又有何不可?
阳虎此人拿得起放得下,所重者唯有实际利益,一想此人可用,昔曰恩怨顿时抛下,立时起了招揽之意,心中只想:“孔丘…不知此刻他是在陬邑老家,还是已经来了曲阜呢?”
次曰一早,阳虎施施然捧着一口食匣再次来到雅苑,匣中是一只香气四溢的烤乳猪,这是他送给庆忌的一份礼物。今天来,他仍然是满面春风,只是那种喜悦与昨曰不同,昨曰是承揽了一件大事的自得之喜,今曰却是令对手吃了一瘪的快意之喜。
二人坐下,阳虎先向庆忌道了谢,然后冷笑道:“这两个人,是我近来不将他们放在心上,这才险些吃了暗亏,否则他们怎么奈何得了我?哼!公山不狃,仲梁怀,早晚让他们知道我的厉害。”
说到这儿,他眉头一蹙:“仲梁怀前曰见过了公山不狃,随即便去季孙子菲府上见了成碧夫人,我现在尚不知成碧夫人是否与他沆瀣一气,若是成碧夫人成了他的同路人的话,嘿嘿…”
阳虎的话至此而止,没有说的明白,但眸中却露出一丝狠厉之色。这也是他知道自己是庆忌最为倚重的人,绝不会做出对他不利的事,否则成碧夫人做为重要的季氏亲族,又是鲁国第一富贾,权柄又岂会小了,他纵然心中恨极,却连这一丝颜色也不会在别人眼前暴露出来的。尽管如此,已足以令庆忌暗暗心惊了:阳虎以一介家奴身份,却连季氏家的一个主人都不放在眼里,权柄和掌握的力量,显然比他估计的还要大的多。
阳虎与庆忌攀谈一阵,再次致过谢意便起身告辞,做为鲁国第一大忙人,阳虎每天确实有着太多的事情要做。庆忌送走了阳虎,没有再回内室,直接披甲着衣,叫人备车,便欲赶往尼邱山同众公子田猎。
皮甲刚刚穿好,正系绊甲丝绦,阿仇引了一个锦衣童子进来,那童子见了庆忌便施礼说道:“庆忌公子,我家主人季氏成碧夫欲邀公子今晚过府饮宴,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成碧夫人?”庆忌正系丝绦的手指一顿,微微有些发愣:成碧夫人邀我过府饮宴?
他忽然想起方才阳虎不经意间表现出的怨恚之意,成碧夫人先赠厚礼,又复相邀,到底是什么目的?如今鲁国三桓相争,形势诡谲,满朝公卿大夫无一人敢轻率地邀我赴宴,怕引起其他人的猜忌,这位成碧夫人虽非官场人物,毕竟也是公卿出身,为何却不避嫌疑?
没有搞清楚她的意图之前贸然赴宴,很容易引起阳虎的误会,而阳虎现在对庆忌来说,是最重要的合作伙伴,这样一想,庆忌便道:“原来是成碧夫人相邀,前曰蒙夫人厚礼,庆忌正想使人还礼呢,不想夫人又请在下赴宴,庆忌实在惶恐。”
那小童笑吟吟地站着,听他说的客气,只道他马上便要一口应承下来,不料庆忌话风一转,又道:“庆忌已与诸位公子有约,同去尼邱狩猎,傍晚归来疲惫不堪,一身尘土,实在不便出席酒宴,请代庆忌回复夫人,成碧夫人的好意,庆忌心领了。”
小童一呆,他家夫人富可敌国、貌美如花,若说她出面邀请谁来,还从未有人会拒绝赴宴的,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庆忌转身道:“咳!英淘,取我为夫人备下的礼物,随童子去一趟成府。”
英淘一呆,心道:“公子何时备过礼物?让我拿什么去送礼呀。”
庆忌的眼神往案上一飘,英淘顿时会意,忙去捧起了阳虎刚刚送来的那头烤乳猪,对那发呆的小童笑道:“小哥儿,请吧。”
那时极讲究礼尚往来,人若送礼,必须有所还礼,如果对方的名望或者地位比你高,更得亲自上门还礼,以庆忌的身份自然不必亲自登门,不过这还礼却必须的有的,此时正好借花献佛,了了一桩心事。
成府里,接待了英淘的谢礼,又使人送他离开,成碧夫人便仔细询问小童请庆忌赴宴的经过,听说庆忌毫不在意地便拒绝了她的邀请,成碧夫人胸中一股不平之气便升了起来,她把两道柳眉弯弯一敛,冷哼道:“吴国庆忌,好大的架子,本夫人的邀请,他也会拒绝。”
成秀已经听姐姐说过邀请庆忌的用意,深知里边蕴含着多么巨大的财富,闻言急道:“姐姐,他不肯来,这便如何是好?”
成碧夫人把眼波一荡,似笑非笑地道:“他不肯来,我还不能去么?人家庆忌公子这般傲气,那本夫人只好纡尊降贵,亲自去见他啰。”
成秀闻言一呆:“以姐姐的身份,未必便不及他一亡国公子高贵,姐姐…这样做岂非有失体面?”
一旁成碧夫人那大头儿子正扯着一条烤乳猪腿大嚼不已,听了这话也替母亲不平,此子出身商贾之家,耳濡目染,也有经济头脑,立即忿忿然道:“他送一头烤乳猪来,母亲便把自己送上门去,太吃亏了,亏大发啦!”
成碧夫人杏眼圆睁,娇嗔喝道:“猪头猪脑的,想什么呢?滚去随夫子再读十年书吧,真是不学无术的东西!”
季孙笙一听还要再读十年书,那岂不是要活活读死了自己,立即抱头鼠窜而去。
成碧夫人哼了一声,转首对成秀吩咐道:“成秀,你使人去给我到城门处守着,庆忌一回来,立即禀报于我。”
成秀应道:“姐姐放心,一会儿我就安排人去城门处守候。”
他左右看看,厅中无人,便向成碧夫人靠近一步,略一沉吟道:“姐姐,笙儿这件事,早晚是咱们的心头大患,一旦事发,万事皆休。如今仲梁怀与阳虎相争,天知道会不会因此泄露了姐姐的秘密,一旦牵连到咱们,那时想脱身也不能了。如今咱们在越国、宋国、楚国等处化名经营的那些产业已经壮大起来,为求万全计,姐姐是否应该…”
“我知道,”成碧夫人截口说道:“唉,再等两年吧,笙儿现在还小,等他长大诚仁之后…,这孩子虽然怠赖于学业,其实是很聪明的,而且也很孝顺,我怎忍心…”
“姐姐,季孙笙又非姐姐亲生骨肉,你何必…”
成碧夫人默然片刻,那天生风流妩媚的脸蛋上隐隐浮起一片母姓的温柔和庄重:“成秀啊,笙儿虽非我亲生骨肉,毕竟被我养了这许多年,在我心中,早把他当成亲生的儿子一般,你让我如何…便割舍得下?”
成秀闻言默然,久久方长长一叹,摇头走出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