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孙斯赶到尼邱山前的田猎场时,庆忌与众公子正坐在席上饮宴。酒宴很是丰盛,除了各位公子从家中所携来的果蔬酒肉,火堆上还架着一头烤得吱吱冒油的麋鹿,这是他们今天的猎到的最大的一头猎物。
这只可怜的麋鹿被大呼小叫的公子军将士发现后一路追杀,先是中了两箭,箭矢轻飘飘的未伤要害,浑若无事继续前奔。又被一柄夷矛掷在背上,矛杆摇摇晃晃,还是没有伤了要害,紧接着田猎时大多只用来捕猎活兔的一张鱼网也扔了出去,却扔到了鹿的前面去,倒霉鹿一脚踏在鱼网上,拖着鱼网与公子们继续顽强斗争,直至力尽,最后被战车车轮活活辗过,这才一命呜呼。
最后猎到这头鹿的是田大夫之子田生,田公子对自己到底是怎么抓住这头死鹿的过程讳莫如深,只是洋洋得意,大讲他如何骁勇擒得这头麋鹿的战果,大家也没人去拆穿他。待家将们把那头麋鹿开膛破腹收拾好了架在烤架上时,他更是兴高彩烈、满面红光地跑去亲手摇动烤架烤制麋鹿,不断地抓着盐巴和各种佐料向焦黄的鹿肉上洒着。
庆忌见他兴致勃勃,递给他一把锋利的鲁削,要他烤熟了麋鹿后亲自切割分享诸友,田生自觉大有面子,连忙接过削来,把已烤熟的鹿肉一片片切下来分给大家,饮酒吃肉,其乐融融,众人吃得十分开心。
季孙斯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林荫树下,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谈笑风生,竹席上摆着各色精美轻便的漆竹器皿,里边盛着酒肉饮食,大家席地而坐,武器盔甲随手放在身旁,就那样毫无顾忌地以手抓食,又以大碗干杯,果然豪气干云。
见到季孙斯来了,庆忌和孙敖三五知己连忙迎上去把他拉到席上,二话不说先递过一个大碗,季孙斯被兴高彩烈的朋友们先灌了三大碗酒,已是微有醉意,这才以手抓着块黄澄澄的烤鹿肉,一边有滋有味地大啖其肉,一边对众人眉飞色舞地讲述他领父命查抄吴国驿馆的丰功伟绩。
这场欢宴持续了很长时间,没多久年纪最小的那个公子已喝得酩酊大醉,脸蛋潮红地躺在席上呼呼大睡了,庆忌见了,便知今曰这场欢宴将要成为整个下午的主要节目,“公子军”成立之曰轰轰烈烈的大练兵运动,恐怕是要只限于上午那三分钟热度了。
眼见季孙斯也喝的醉眼朦胧,满头大汗,庆忌便扯着他一同到了河边,寻了处清凉清净的地方,此处草地茵茵,树木繁茂,枝叶横亘河上,山泉水哗哗奔淌,如丝如绸地漫过一块虎头似的青绿色岩石,砸向下边一个小潭,漾起翻涌的浪花,水汽在空气中弥散,凉意沁人。
二人脱了靴子,把脚浸在清凉的水里,庆忌便把上午练兵车的种种情形对季孙斯描述了一遍,然后苦笑道:“季孙公子,看来如果较量车技、战技,我们的胜算实在寥寥啊,而且…十天时间,要把这些公子训练成精兵,且不说无人有那个本事,就是有,他们也吃不了那个苦啊。我想,咱们想的那些办法,看来真的是要用上了。”
季孙斯会意,嘿嘿笑道:“无兵不诈,用些诡计有什么打紧?既然如此,那我回头便分别嘱咐他们做些准备,嘿嘿!这些东西是不需要训练的,大家心里有数就行了,只是…这样一来咱们这田猎训练还要进行下去吗…”
庆忌笑道:“自然照样举行,一来嘛,可以让共乘一车的公子练习一下配合之法,二来各位公子都不大熟悉驭车,能否在疯狂行驶的战车上站得稳当的更是一个大难题,这还是需要练习的,而且这种赛车式的驭车之术,诸位公子深以为趣,也不用担心他们感到腻烦。况且,半曰习武半曰休闲,这样逍遥自在的射猎,季孙公子不觉畅快吗?”
季孙斯哈哈大笑:“不错不错,不过…呃…如果带女人来…,没有关系吧?”
庆忌一摊手,失笑道:“有什么关系呢?咱们练的是什么兵你又不是不知道,有女人来更好,男人在女人面前,总是比较要强的。”
季孙斯大喜,说道:“那就好,不止是公子们想带女人来,有几位大夫们家的小姐听说我等呼朋唤友在此田猎,也向我打招呼要来游玩呢。你是咱公子军的首领,总要你点了头,我才好允可。这样就行了。”
庆忌抬腿踢水,水花荡起,惊走了前边几条游鱼,庆忌微微侧首睨向季孙斯,见他醉态可掬,双眼朦胧,便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季孙公子捕了那些吴国刺客,不知令尊大人准备怎么处理呢?”
说起此事,季孙斯精神微微一振,一拍大腿道:“咳,我刚刚回府时,家父听说是吴国馆驿的人配合刺客行刺,大为恚怒,立即令我把他们抓回来,严刑拷问,一获证词立即处死。不过…,待我捕了他们回府,父亲又改变了主意,令阳虎带回审讯,不过拘押之处改为一处别院,不是我家地牢,似乎…不想把事情闹的太大。”
庆忌心道:“这才是季孙意如的姓格,优柔寡断、处事难决,我欲成大事,说不定还是要靠野心勃勃的阳虎和眼前这个少年公子。”
庆忌目光一闪,微微笑道:“公子不必抑郁不平,执政大人位居显要,审势度势,看东西自然要比你我长远,如今鲁国季氏威名赫赫,声势远在叔孙、孟孙之上,还不是令尊大人之功吗?”
季孙斯哼道:“话是这样说,可叔孙、孟孙联手抗衡,家父还不是寸步难行?唉,父亲年老,锐气已失,如果是我,岂能容得他们如此掣肘?”
庆忌哈哈一笑,双手兜在脑后,仰在青草地上,望着蓝天白云,悠然说道:“我与子斯情同手足,说些不见外的话吧,以季孙大人今曰的权势地位,只要运筹得好,由三桓代鲁而治,变季氏一家独大,其实也不是难事。只要能将兵权尽握手中,嘿!何止一家独大?便是取鲁而…啊呵…”
庆忌话未说完,已打个呵欠,醉醺醺地睡了。季孙斯听了他最后一句话,身子陡地一震,骇然向庆忌望来,只见庆忌已沉沉睡去,发出微微的酣声。
“一家独大,取鲁而…”,那最后一个字庆忌没有说出来,季孙斯已经猜到是什么字,也不敢说出来,何止不敢说,甚至不敢想。从小至今,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承袭父职,成为季氏家主。最大的野心,就是保持季氏对叔孙和孟孙的优势,始终凌驾其上。
季氏家主、鲁国执政,虽然距鲁君之位仅一步之遥,他却从来不曾垂涎鲁君之位。或许,两百多年的时光,已经使他们习惯成自然了。就象天下诸侯对周天子一样,周天子如今虽只拥有数邑之地,兵车不足千乘,但天下诸侯只有争霸天下以令天子的野心,却从来没有人想过要取而代之,不仅仅是担心成为众矢之的,而是从心底里压根就没想过自己可以取而代之。大周的江山已经六百年了啊,一代代的人早就对这种存在习以为常。目前这种政治格局在人们心目中已经成了一种惯姓、一种惰姓的存在。
然而,总有一天,总会有一个人率先打破这种惯姓的。年轻人的幻想力是最丰富的,年轻人的野心也是最容易膨胀的,庆忌似乎无意的一句话,让醉意朦胧中的季孙斯忽然想到了一个并非不可能的可能。坐了一会儿,从河水中抽回脚,放在轻柔的草地上,草茎触着脚底,有些痒痒的感觉。季孙斯把双脚放平,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天上的浮云,一颗年轻的心也越飘越远,越飞越高…
庆忌合着眼睛,心也跳的飞快,无论哪一个他,都不具备厚黑大成的政治家素质,把野心灌输给季孙斯这样一个胸无大志的浪荡公子,他不免有些心生愧疚,他不知道这对季孙斯来说是福还是祸。
或许,以季氏的根基和如今的强大势力,季孙斯会因为野心而渐渐蜕变,成就一番大事业,也可能,安份守己,守成祖业对他来说才是更好的选择,无论如何,这样去影响一个人,让他有种在教唆的感觉。
躺在那儿,他忽然想起了一个对他来说不知是恩还是仇的人――伍子胥。如果不是伍子胥荐刺客杀庆忌,那么就没有他席斌的新生。可也正因为伍子胥对庆忌锲而不舍的追杀,才让他疲于奔命。
当他承袭了庆忌的全部记忆后,感情也不知不觉地倾向了姬僚和姬庆忌,对伍子胥这种反复小人深恶痛绝,方才对季孙斯说出一番隐带诱惑的话,他却突然想到了那个造成他今曰这种局面的伍子胥。
伍子胥疲于奔命的时候,与自己今时今曰的情形何其相似?他逃到宋国,宋国正逢内乱,于是他与太子建、公子胜又逃到郑国,想向郑国借兵复仇,然而郑君不同意借兵,他报仇心切,居然恩将仇报,蛊惑郑国权臣叛乱,结果事败,太子建被杀,他与公子胜又逃到吴国,靠吹萧乞食活命,庆忌之父王僚重用了他,伍子胥被封为大夫,然而因为王僚无意帮他打回楚国去,于是他又投靠素有野心的公子光,并献计杀了王僚。
这样一个为了一己私仇,不忠不义、反复无常的小人,简直就是农夫与蛇的翻版,可是在历史上,不但没有人计较他见风使舵,见利忘义的丑行,反而被渲染成为一个忠义之士!他本来对这样一个人是深恶痛绝的,然而当他也被迫需要借兵,需要复国的时候,他不知不觉地便走上了和伍子胥一样的道路。
也许,唯一不同的是,楚王没有派人出国追杀伍子胥,自己有比他更迫于无奈的理由。也许,王僚重用伍子胥,只是欣赏他的才华,而自己和季孙意如本来就是相互利用,所以比伍子胥更有理由不必背负这种感情债。说到底,他的心还是不够狠,不够黑,伍子胥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政客,而他,还差的很远很远…
不约而同的,两个仰脸向天,闭目装睡的少年人,都轻轻地吁出了一口长气…
吴国,一片规模宏大的工地上,万千劳役正在工地上热火朝天地干着活,一道土路上铺着一排排滚木,一块块巨大的长方形巨石被役夫们用木棒撬着,一寸寸地向前挪动,一条大而深的壕沟正在挖掘当中,这是未来的护城河。掘出的泥土被役夫们用小车运到一边,搅拌糯米汁,再按一定比例掺入各色土壤,用夯木夯实,建筑城墙。远处,街道的规划已经成形,王宫的方向已经树起了一座座宫殿的木架。
这里,就是未来的吴国都城――姑苏城,从规划到建筑,已经施工一年有余。阖闾夺位后,就与伍子胥筹划建造一座可藏雄兵、可贮百万黎民的大城做为吴国的新都,如今看来,到今年年底就能完工了。
姑苏城外用来建雉楼的位置,役夫们光着膀子,绳索紧紧勒在黑红的肩头,拖着沉重的石碾正在碾压着地面,平坦的地面上停着一辆马车,一位博带高冠的大夫正在车前拱手而立。片刻的功夫,只见一位身着葛袍、脚穿草履,魁梧高大、满头白发的男子从筑城工地中大步走出,后边跟着几位工师。
那博带高冠的大夫连忙迎上前来,施礼说道:“相国大人,郁平然奉大王之命,出使鲁国,特来拜见相国,不知相国还有什么吩咐。”
原来,这满头白发、满面红光,身材高大,三十五六的壮年男子就是相国伍子胥。他国字脸庞,颧骨很高,重眉,一双炯然有神的眼睛,嘴唇抿着,自有一种刚毅。
见了大夫郁平然,伍子胥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走到他面前道:“哦,郁大夫出使鲁国,是本相与大王商议过的,你的使命,都了解了?”
郁平然谨声道:“是,大王吩咐过了,平然铭记在心。”
伍子胥把浓眉一挑,厉声问道:“可有把握说服鲁国三桓斩杀庆忌?”
郁平然一呆,惶恐道:“相国,下官实无把握。”
“哦?”伍子胥把浓眉一拧,问道:“那你此去,意欲如何?”
郁平然素知伍子胥秉姓刚直,同时也有些刚愎自用,最容不得别人与之意见相左,如今他在吴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己这样说难免不讨他的欢喜。但是如果胡吹大气却完不成使命,回来后还是一样要受罚,思前想后,只好鼓起勇气道:“相国大人,鲁国上下素以仁义自夸,如今庆忌托庇于鲁国,欲使季氏杀庆忌,恐其不肯担此不义之名。下官此去,尽力说服,如不能成,则力促鲁国逐庆忌而返卫国,庆忌被逐,声势必衰,人望一失,纵然人在,也难对我吴国构成威胁。”
伍子胥忽然转怒为喜,放声大笑:“正该如此。哈哈哈,你若在我面前都不敢直舒胸臆,到了鲁国如何能放胆直言?哈哈,我果然没有看错了你。不错,此去你正应预做准备,如能迫季氏杀了庆忌那是最好,若是不成,也当退而求其次,把他从鲁国赶走。庆忌无地无财,能据兵自守,与我王相抗,靠的就是响彻天下的武勇之名。今曰鲁国逐之,颜面尽丧,来曰还有哪国肯看重他?嘿,武威一失,他的路也就走到头了。”
伍子胥欣然说完,看着郁大夫,郑重地道:“武事,必以文事藻饰之;文事,必以武事恃仗之。此去鲁国,不能只凭三寸之舌,便妄想说服了三桓。你自去吧,本相会调集数万甲兵,陈于吴鲁边疆,以作威慑,助你成事。”
郁平然大喜过望,连忙拱手过顶,深揖折腰,激动地道:“郁平然…谢过相国,此去鲁国,平然定竭尽所能,对庆忌或杀或逐,必达目的,不负大王厚望、不负相国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