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雅城,不大,却很美,坐落于和田河与塔里木河的交汇处,由北向南的和田河与由西向东的塔里木河在此地交叉而过,形成一个近乎完美的十字结构,而沙雅小城就处在这个十字的中心点上,因着水源丰富之故,草木茂盛之极,飞鸟走兽随处可见,乍一看,还真宛若江南水乡之小城一般美丽,然则,只消登上了城头,往远处一望,那无垠的大沙漠便无遮无挡地出现在眼前,又因此城并不处于丝绸之路上的缘故,城中人家并不算多,五、六百户左右罢了,猎户人家便占了一半还多,往来的客商也少,大体上以收购兽皮者居多。城中百姓在此安居乐业,淡泊而优雅,倒真算得上是大沙漠里的一颗明珠,然则,自打唐军从龟兹借得此城为辎重中转中心后,此城的宁静便被打破,倒不是说唐军军纪败坏到扰民的地步,而是往来的兵马、车队骤然增多之余,来此城寻求发财机会的商人们也紧跟着蜂拥而至,生生将此城原有的宁静气息冲得个七零八落,陡然间将此宁静小城变成了繁华的闹市,待得六月初龟兹王大军包围了此城,一切又变了,一股子紧张的战前气息笼罩在城市的上空,长时间的闭城而守,令城中不安的气氛累积到了一个爆发的边缘,于惶恐不安中,焦灼开始悄然蔓延。
“老王,发现没,和田河这些天水浅了许多了,看样子就要断流了。”沙雅城头,一名年轻的唐军步卒,将头伸出城碟,借着月色的光芒,看了看城外头那宛若玉带般的河水,声音嘶哑地说了一句。
“是啊,是要断了,左右就在这几天罢。”一名老兵靠着城碟而坐,百无聊赖地摆弄了一下手中的横刀,无可无不可地回答了一句。
“唉,这河水一断,殿下的大军怕是无法顺河回归了,真不知这仗是怎么打的?”年轻的士兵抬头看了看城下不远处的龟兹军营,恨恨地踢了城碟一脚,满心忧虑地说了一句,年轻的脸上满是怒意。
“小牛子,别瞎扯淡,殿下领军打战那会儿,你小子还在玩泥巴呢,殿下之英明又岂是你小子能揣度的,小心让头儿听到了,一顿军棍就够你小子受的了。”老王是老军人了,最听不得有人敢怀疑越王殿下的英明,听身边小兵的语气不对劲,立马毫不客气地训斥了起来。
年轻士兵被老王这么一训斥,脸顿时红了一下,陪着笑道:“呵呵,那是,那是,王哥,您说这河一断流,殿下的大军真要是回不来,我等该如何是好,总不能就这么坐等着罢,瞧那帮子龟兹佬整日里耀武扬威的小样子,没地气煞人不是?”
城被围了月余,龟兹大军虽从不曾攻城,可也没少在城下耀武扬威地邀战、骂阵,城内的唐军官兵心里头早就憋着一把火,老王自也不例外,此时一听年轻士兵如此说法,心情自也好不到哪去,恨声道:“那群狗东西早晚得好生收拾一番,娘的,敢在我大唐强军面前摆谱,找死!”
或许是为了印证老王的说法,那声“找死”的话音才刚落下,一阵急剧的马蹄声便在黑夜里骤然响了起来,随即,一阵阵“大唐威武”的战号声也在暗夜中响彻云霄。
“殿下,是殿下,殿下的大军到了!”年轻的士兵只一听,顿时激动得跳了起来,放开嗓门大声嚷着。
老王一个激灵,翻身而起,看了眼不远处正处于混乱中的龟兹大军营地,顾不得呵斥年轻士兵的失态,紧赶着从腰间解下号角,吹响了紧急军情的号角,霎那间凄厉的号角声在沙雅城中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原本宁静的夜就此被打个粉碎,各处军营中的唐军官兵全都从驻地蜂拥着向城头冲去,气氛陡然间便紧张了起来。
夜虽然很深了,可忧心战事的沙雅守将贺大才却没能真正入睡,只是披着身单衣躺在榻上想心思——对于李贞的全盘战略他倒是心中有数的,可眼瞅着和田河一天浅过一天,贺大才的心便一天比一天来得沉,他不清楚前方的战事究竟进行得如何了,也不知道大军何时能回转,甚至也不清楚一旦大军无法及时回来的话,自己所部该如何应对被围困的境地,面对着城中存粮一日少过一日的窘境,贺大才恨不得提兵出城,跟白苏亚赫来个鱼死网破,只可惜他不能,倒不是他没这个勇气,而是生恐此举坏了李贞的总体战之部署,也就只能看着白苏亚赫在城外头张牙舞爪地瞎折腾,内心里的烦闷也就可想而知了,待得城头的号角一响,贺大才顿时心中一凛,以为是龟兹军发动了夜袭战,连抹一把脸都顾不上,飞快地披上了铠甲,领着手下一帮子亲卫便冲上了城头,而此时,城头上已挤满了一大群精神振奋的唐军官兵,喝彩之声响得震天。
“让开,快让开!”贺大才心急之下,也顾不得自己将军的身份,伸手将挤在身前的人群拨将开来,从城碟处探出头去,只一看,入眼就见龟兹营地里火光冲天,人影晃动间,依稀可见往来冲杀的唐军骑兵和狼奔豕突的龟兹军卒,顿时心喜若狂——唐军主力杀到了!
“贺将军,末将请求出城杀敌!”
“将军,开城出击吧!”
“将军,杀翻那群狗/娘养的!”
冲上了城头的各部将领眼瞅着城外龟兹大营一片混乱,顿时全都来了精神,一扫被围困的闷气,纷纷出言请战,一时间满城头都是激动的嚷嚷声。
贺大才行事素来以稳为主,这也正是李贞屡次将守城的重任交给他的缘故,此际面对着求战心切的众将士,贺大才却很快便冷静了下来,皱着眉头想了想,一压手道:“全军听令,坚守城池,无本将军之令,任何人不得开城出击,违令者,斩!”
“将军…”一名队正服饰的军官一听贺大才如此下令,眼瞅着杀敌立功的机会没了,顿时急了起来,忙不迭地出言,试图进言。
“嗯?尔欲抗命么?”贺大才自是知晓手下诸将的立功之心,然则,在他看来,城外的唐军骑兵已经足以荡平敌营,压根儿就用不着城内的步卒出城相助,再者,若是混乱中让龟兹溃军混入城中,引起不必要的损失的话,那才是要命之事,倒不如静观其变来得好,况且能守住沙雅城不失,他贺大才便已算是完成了李贞所交待的任务,一件大功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没有必要再去生出别的事端。
“是,属下等遵命。”一起子步军将领们尽管立功心切,可见自家主将如此说法,自是不敢再多说些什么,只能各自领命,将手下带了开去,沿城头布防,坐看城下酣战不提。
“杀,杀光他们!”陈武率部在龟兹大营中疯狂地冲杀着,手中的点钢枪左挑右抹,将所遇到的龟兹溃兵一一击杀,心情激荡至极,忍不住狂啸了起来,一反往日里沉稳之表象,当然,他有理由激动——尽管陈武自打追随李贞起,便已算是身经百战了,然则独自领兵出征还是第一次,眼瞅着刘旋风、刘七等原先他的手下将领如今都已各自领兵一方,陈武也有些子紧迫感了,倒不是担心会失宠于李贞,而是身为大将者,总不能始终在李贞的羽翼下徘徊罢,此次能得到领军灭龟兹国的机会,陈武可是憋着口气要好生表现上一回的。
陈武这一拼命不打紧,白苏亚赫所部可就倒了大霉了——自打奉龟兹王那班之命,率四千五百兵马围困沙雅以来,白苏亚赫始终提防着唐军主力回返,没少派出哨探探察和田一线的战事,直到前几天和田河下游彻底断了流,断定唐军主力已无法逆河而回之后,这才松懈了下来,在他看来,唐军主力既然无法走和田道而回的话,就算唐军与龟兹国交战,那战事也只能从蒲昌一线打响,作为后方的沙雅城理应无甚战事,至于城内那一千出头一点的贺大才所部,白苏亚赫根本就不怎么在意,无他,白苏亚赫跟贺大才打过许多回交道了,知道贺大才其人本事一般,算不得大将之才,压根儿就不怕与贺大才交手,再者,沙雅处于龟兹国境内,就算贺大才弃城而走,也逃不过龟兹大军的围剿,故此,白苏亚赫这几日松懈得很,对手下也不怎么约束,营地的戒备也就马虎了许多,却不曾想唐军主力竟然会于黑夜里杀到了,措不及防之下,被唐军杀得人仰马翻,好在白苏亚赫为了彻底围困沙雅城,兵分两处,前营虽被唐军彻夜击溃,可作为主力所在的后营却及时反应了过来,在白苏亚赫的督率下,拼死地抵挡着唐军的冲击,双方在月色下展开一场惨烈的大混战,然则龟兹大军尽管拼命抵抗,却依旧不是气势如虹的唐军之敌手,很快就被唐军骑兵冲入了营垒之中,除了集聚在白苏亚赫身边的千余中军骑兵尚能拼死坚持之外,其余各部都已先后溃败。
“撤,快撤!”眼瞅着乙方败势已定,白苏亚赫也不敢再多留,忙不迭地下达了撤退令,却不曾想冲杀而来的陈武早就发现营地西北角上一大坨龟兹骑兵的与众不同,率领着手下数百骑兵呼啸着杀散溃军冲了过来。
“顶住,顶住!”眼瞅着陈武来势汹汹,深知此时一逃,必定是被唐军从后掩杀而全军溃败之下场的白苏亚赫不得不率亲卫迎击了过去,指望先打退陈武这次进攻,而后再图谋全身而退之策。
“杀,杀,杀!”陈武本就是安西唐军中仅次于李贞的第二大力士,其枪法得过李贞的传授,非寻常将领可比,此时杀得兴起,自是枪下不容情,枪出如风间,迎上前来的数名龟兹骑兵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便被其挑杀落马。
“呀…哈!”白苏亚赫见陈武如此凶悍,心中不禁有些胆寒,可还是鼓起勇气冲上前去,试图挡住陈武的冲杀,暴吼了一声,手中的马槊闪电般地刺向了陈武的胸膛。
陈武刚将一名龟兹骑兵挑上半空,尚来不及收枪,突觉右侧风声不对,顾不得收枪,猛地一个铁板桥,腰身一折,整个人仰天躺在了马背上,险险地让过了白苏亚赫刺来的马槊。
“杀!”白苏亚赫见枪招走空,却并不惊慌,大吼一声,猛地一抖手腕,原本笔直向前的马槊突地一颤,枪身如鞭一般抽击而下,直击陈武的胸膛。
“来得好!”此时陈武人已仰天而躺,手中的点钢枪兀自笔直朝天,根本来不及回防,眼瞅着白苏亚赫这一抽击来得凶狠,顿时心中一凛,顾不得许多,松开握枪的手,暴吼一声,猛地一捞,将白苏亚赫的马槊握在了手中,虽说手心被抽得一阵剧疼,却也顾不得许多了,猛地用力一拽,生生将白苏亚赫拖得立了起来。
不好!白苏亚赫虽也有把力气,可跟陈武比将起来,却是差了老大的一截,如何能挡得住陈武的拖拽,手心被枪柄拽得鲜血直流,眼瞅着就要被拖下马去,吓得忙不迭地松开了手中的马槊,拨马往斜刺里一闪,便打算不顾一切地逃走,此时的白苏亚赫再也不考虑啥全军而退了,只想着赶紧逃离战场,保住自家小命要紧。
陈武显然没想到白苏亚赫竟然就此弃枪而逃,用力过猛,一晃之下,险些被自己的力道晃落马下,几名白苏亚赫的亲卫眼瞅着有机可趁,各自纵马向着陈武扑杀了过去,数把雪亮的弯刀在营中大火的映照之下,闪烁着死亡的光亮。
”狗贼敢尔!”陈武眼见几名小卒子也敢如此猖狂地来围杀自己,顿时气得脸色铁青,也不起身,人躺在马背上,大吼一声,将手中夺来的马槊抡圆了,劈头盖脸地就是一个横扫,但听“咔嚓”之声连响,冲上前来的那几名龟兹骑兵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已全都被扫落了马下,随后冲杀而来的唐军骑兵一拥而上,将后续杀来的龟兹骑兵杀得哭爹叫娘。
“想逃?拿命来!”陈武自征战以来,还没被人闹得如此狼狈过,待得翻身而起,眼瞅着白苏亚赫已纵马混在乱军中逃向远处,顿时火冒三丈,暗骂了一句,将手中那柄夺来的马槊弃之于地,从腰间取下大铁弓,搭箭在弦,瞄着白苏亚赫的背影就是一箭。
陈武的箭法在安西唐军中绝对是第一号的人物,便是李贞也无法在箭法上与其相提并论,但见羽箭如同流星划过天际一般呼啸着划破空间,转瞬间便已射到了白苏亚赫的背心处,白苏亚赫但觉背心处一疼,还没等他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一阵黑暗袭来,人已翻身落马,被后头溃散而来的乱马一阵好踩,可怜他一个龟兹国的大将军竟然就这么着惨死于马蹄的践踏之下。
白苏亚赫既死,本就被唐军杀得力不能支的龟兹军再也无力抵抗了,死的死,逃的逃,逃不了的就跪地求饶,整个战场上除了零星的抵抗之外,很快便平静了下来,远道来袭的四千唐军骑兵以不到两百的伤亡击溃了白苏亚赫所部的四千五百骑兵,取得了击杀龟兹国大将军白苏亚赫,斩敌千余,生擒近两千之大捷,算得上一场大胜。
胜利自是是件大喜事,即便安西唐军早已习惯了各种各样的胜利,然则能如此如此干净利落地击溃白苏亚赫所部,却也很是激动人心的,这不,整个城守府里欢声一片,无论是官还是兵,全都兴致勃勃地议论着,欢呼着,可身为沙雅城守将的贺大才的脸上不单没甚喜色,反倒是露出了浓浓的忧虑,无他,陈武刚对他宣布了李贞的密令——两军合一,由陈武为主将,贺大才为副将,限时一个月,拿下龟兹全境。
贺大才听完了将令,沉默了好一阵子,这才苦笑着说道:“陈统领,殿下未归,就凭贵我两部这五千人马如何能破得龟兹王城?刘将军那头可否出兵相助?”贺大才之言语间带着浓浓的疑惑之情,无他,龟兹国原本有兵三万余众,先前托克萨一战之后,折损了万余人马,此后虽经几次增补,却也仅仅达到两万五千兵马,今日一战,又折了四千五百兵力,然则,怎么算也还有两万出头,虽说其兵马分散于诸城,可其王城最少也有一万守军,虽说战斗力差了些,可就凭陈、贺两部五千余兵力要想拿下其王城,难度也太高了一些,更何况这一路上还得经过漆城、维澄城两座小城,就目下的兵力,光是打下这两座小城也已经很勉强了,也怪不得贺大才信心不足了罢。
“贺将军不必多言,殿下自有安排,限尔部即刻做好出兵准备,明日一早,全军开拔,直取敌军王城!”陈武并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冷然下达了命令。
事已至此,贺大才尽管心中疑惑重重,却也不敢再多问,只能是躬身领命,可心里头却满是忧虑与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