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六年三月十七日,齐州捷报传至京师——齐州之乱已平,齐王李祐授首,帝无甚喜悦之情,只是诏令嘉奖三军,并令大将军李绩即刻率军返京,着张亮出任齐州刺史之职,其余反正之齐州官吏按其功过,各有赏罚不定。
贞观十六年三月十八日,晋王李治上本章为废太子及东宫属官求情,帝虽未应允之,然下诏赦免涉案不深之原东宫属官令狐德棻、于志宁、张玄素、赵弘智、王仁表、崔知机等一干人众,晋王仁孝之名遂起,又因闭门不私会获释之东宫诸人之答谢,其谦逊之名日盛。
贞观十六年三月二十四日,帝亲率文武百官于太极殿外之明堂昭告天下,宣布废储,然,并未依律同时宣布立储之人选,甚至未曾宣布对废太子李承乾之处置,反倒于斯时宣布将齐王李祐一脉革出宗族,废为庶人,将其母阴贤妃降为贵嫔,升李贞之母燕贤妃为燕德妃。
贞观十六年四月十一日,帝下明诏,将李元昌、侯君集、杜荷等谋逆之臣满门抄斩,后因越王李贞上本恳求,念在侯君集曾有大功于国的份上,准侯家留一孙以承香火,侯国忠之长子侯成因此得免,至此,除废太子李承乾的命运未定之外,齐州、东宫、汉王三处谋逆大案俱已告审结,一场大动乱算是就此落下了帷幕,京师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然,水面下的暗流却再次汹涌了起来,一场围绕着太子之位的归属之争正蓄势待发,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笼罩在京师上空的迷雾依旧浓厚得惊人。
清明一过,京师的天转眼便大热了起来,便是着一身的单衣也令人觉得有些子难耐,若是到了正午时分,哪怕是什么事都不做也能出一身臭汗的,除非能将冰盆子置于室内,否则便是睡个午觉都难,当然,夏日里的冰盆子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享受得起的,非大富大贵之人不能享用,不过嘛,冰盆之类的东西对于皇宫中的妃子们来说却算不得什么稀罕之物,各宫、各殿有名位的嫔妃们都备有几个,至于冰块,要用多少只需嫔妃们派个下人去内侍省报个备便能到手,却也算不得甚烦心之事,每当午时将近,各宫、各殿的奴婢、太监们便即端着冰盆子云集到了内侍省,等着发放下来的冰块,也好端着回自家宫中去供自家娘娘使用,每到此时,便是各宫奴才们竞相吹嘘聊天的好时机,也是各种小道消息四下传播的好时辰,当然,各宫奴才们自也不会忘了拿自家主子来说事儿,相互攀比一番,为此而起摩擦的也不算甚稀罕之事,这不,内侍省冰炭司主事太监还没到场,排队伍前头的十数个宫女、太监们已然吵成了一团。
“哎、哎、哎,挤什么挤,一边站着去,就你们敏安宫能挤啊,没脸没皮的,跟你家主子一个德性…”一名被挤出了队列的小太监愤怒地拍打着手中的冰盆子,破口大骂着,却不曾想才骂到一半,一个冰盆子从人群中飞了出来,“咣当”一声正中其脑门,顿时将这小太监的骂声给压回了肚子里,伴随而来的是一声清脆的臭骂:“放你娘的屁,你们元德殿的又是甚狗屁玩意儿,没本事就别来挤,再胡诌,小心姑奶奶扒了你的皮。”
“噢、噢、噢,打啊,上啊,小顺子,你还真是个笨蛋,连个女流都挤不过。”这声音一听就是个挑拨离间的主儿,唯恐天下不乱的那一类。
“翠红,骂得好,元德殿的就不是个东西,打,打死他!”呵,这一位也是个不甘寂寞的家伙,纯属站着说话不累腰的主儿。
“小顺子,上,下面都没了,总不能连脸面都没了吧?”哈,这个就更逗了,一样都是没卵蛋的货,天晓得他究竟是骂别人呢,还是骂自个儿。
“打,打,快打!”,嘿,这位最可爱,明明就是个身材娇小的姑娘家,喊起打来比谁都大声,满脸子兴奋之色,简直跟到了*也无甚区别了。
那名叫小顺子的太监本就在气头上,再被这些噪音一激,哪还能忍得住,也不管这儿是内侍省所在,怒吼一声,端起手中的冰盆子便向着正叉腰骂得起劲的翠红扑了过去,手中的冰盆子一挥,乱打了起来,这下子可不得了,不单翠红挨了几下,便是一旁挤着看热闹的宫女、太监们也遭了池鱼之殃,这回好了,大家伙都是各宫的人,哪有一个肯吃亏的主,挨了打的自是奋起反击,没挨打的趁着乱浑水摸鱼,打太平拳的,借着拉架趁机报复平日恩怨的,稀里哗啦就全打成了一团,但见场中粉拳乱挥,玉腿横伸,冰盆子舞得乒乓作响,啥子撩阴腿,抓奶拳,叉眼手全都使将出来,打得好不痛快。
“住手,快住手,都别打了,哎呀,妈的,连老子都敢打,来人,快来人,将这群混球全部拿下!”听到动静匆匆赶来的冰炭司主事胡松一见场面混乱,忙站了出来,试图端起主事太监的架子劝止这场大混战,却不曾想那帮子宫女、太监们早就打红了眼,不单没人听他的劝,甚至连胡松都一块儿打了,顿时将胡松气得个够呛,不管不顾地便高呼了起来。
内侍省本就是管理宫中事务的机构,负有整顿宫女、太监之责,先前因着这群来领冰块的宫女、太监都是各宫中听用的人,不敢去管,这会儿一听主事太监下了令,自是不会再多客气,再说了,这帮子内侍省的太监们平日里可没少受这群家伙的气,下起手来自是狠辣得很,三、四十个小太监一拥而上,拳脚、棍棒毫不客气地招呼了过去,愣是将各宫的人全都打趴在地上,破相的有之,断手断脚的也有之,一时间满场哭爹喊娘之声大作。
打人的时候是很爽,可打完了之后呢?耳听着满场的哀嚎之声,再眼瞅着一起子伤员破衣烂衫、献血淋漓的样子,胡松立时有些子傻了眼——别看胡松如今是正五品的主事太监,上头还有自家叔叔胡有德罩着,可要想跟各宫的主子扳手腕,别说他了,就算再加上胡有德也不够资格,打狗容易,可主人咋办?那帮子娘娘又有哪一个是好惹的主,随便一根小指头都能要了胡松的小命不是?
“来人,将这群混帐东西全押起来,通知各宫前来领人。”事到如今已是没了退路,若是让这群各宫的宫女、太监们回去告上一状,他胡松有几条命也不够杀的,没奈何,胡松也只好硬着头皮高声下令手下一帮子太监将各宫的人全都关押起来,自个儿却急急忙忙地往甘露殿跑去。
时已近午,今日又不是早朝的日子,难得有闲的李世民此时正在甘露殿中用着膳,不好奢华的李世民虽贵为帝王,可饮食上却不是很讲究,也无甚不必要的排场——小几子上也就是七、八碟小菜,一份汤,一碗白米饭,简单得很,除了三、两个小太监侍候在一旁之外,并无甚出奇之处,不说李贞那个好吃的主,便是其他王爷之流的人物用膳的场面都远胜过老爷子,不过李世民自己却不怎么在意,用得倒是很香。胡松一路小跑地到了甘露殿门口,刚从大殿外探出个头来,一见李世民正在用膳,没敢上前惊扰,只好拼命地给侍立在李世民身边的胡有德打手势,将自家叔叔请出了殿门。
“小松子,甚事如此惊慌?”胡有德悄然走出了大殿,眼瞅着胡松满脸子的惊恐状,不由地皱起了眉头,没好气地问了一声。
“叔,大事不好了,敏安宫跟元德殿的人在冰炭司打起来了。”胡松素来就怕自家叔叔,此时见胡有德沉下了脸,忙吞了口唾沫,苍白着脸说道。
“什么?怎么回事?快说!”胡有德大吃了一惊,忙压低声音紧赶着追问道。
“叔,事情是这样的…”见胡有德着急,胡松自是不敢怠慢,忙将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述说了一番,当然其中没忘了添油加醋,也没忘了为自个儿鲁莽出手打伤各宫之人辩解一番,将所有的错处全都推到了敏安宫跟元德殿之人的头上,末了很是担心地问了一句:“叔,事到如今该如何是好?”
胡有德久在宫中厮混,早就是老江湖了,哪会被胡松的瞎话蒙混过去,一听之下,立时明白此事非同小可,一旦处理不当,不单是胡松,只怕连他自己都逃不过后宫诸位娘娘的怒火,一旦后宫闹了起来,他们叔侄俩只怕就得玩完,气怒之余,狠狠地给了胡松一记耳光,咬着牙低声道:“还不滚回去,将人都看好了,没圣上的旨谕,万不可让人接近那群混球,快去!”胡松从没见过自家叔叔发如此大的火,立时吓得屁滚尿流,顾不得脸上的疼痛,一迭声地应承不已,慌乱地沿来路冲回了内侍省不提,胡有德狠狠地看着胡松狼狈的背影,气怒地跺了下脚,溜回了大殿之上。
“什么事?”外头的动静虽不算大,可李世民还是被惊动了,见胡有德鬼祟地溜了回来,将手中的竹筷往几子上一放,沉着声问了一句。
李世民可是个不好糊弄的主儿,再给胡有德几个胆,他也不敢信口胡诌,此时见李世民沉下了脸,胡有德额头上都见汗了,又不敢隐瞒,忙抢上前去,一头跪倒在地道:“陛下息怒,内侍省冰炭司来报:敏安宫跟元德殿之人因排队领冰发生口角,而后打了起来,各宫之人纷纷卷入,混战一场,冰炭司劝止无效,不得不将所有人等一并拿下,因斗殴激烈,诸人均受伤不轻,此事皆因冰炭司办事不力所致,然事涉各宫,奴婢不敢擅自做主,请陛下明断。”
“哼。”李世民一听又是各宫之人闹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拍了下桌子道:“传旨:所有参与斗殴之人一律庭杖三十,赶到掖庭宫充苦役,严令各宫约束下人,再有犯者,朕定严惩不贷!”
一听李世民这道口谕,胡有德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一起子宫女、太监的死活事小,后宫各位娘娘的面子事大,这道圣旨要是真的执行了,各宫的面子全都被削得个一干二净,始作蛹者的胡松哪能逃得过诸位娘娘的怒火,便是胡有德自己只怕也得跟着吃挂落,可问题是李世民金口已开,又正在气头上,胡有德哪敢说个“不”字,眼瞅着事情将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胡有德也只能拼了,心底里暗自咬了咬牙,跪在地上爬了几步,磕着头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奴婢以为此事虽小,其背后之因却大,即便是处置了这群放肆之人,也非治本之道,再者,虽说诸人皆有错,无论如何处置都不为过,然,根子不解决,后事尚多,奴婢身为内侍监,实有难为之处,望陛下明鉴。”
胡有德话虽说得隐晦,可内里的意思却瞒不过李世民,左右不过是在说后宫如今无主,各宫之间明争暗斗不止,谁也不服谁,眼下四妃之中阴妃已倒,纪王李慎之母韦贵妃;吴王李恪、蜀王李愔之母杨淑妃;越王李贞之母燕德妃三驾马车谁也不听谁的,再加上其他嫔妃们在其中兴风作浪,后宫里哪能有平静的可能性,以这些嫔妃们的身份又岂是内侍监一帮子没卵蛋的太监能制约得了的。
后宫之事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个禁忌的话题,具体到李世民头上却有更有些子不同寻常——李世民后宫中人不少,虽没有三千佳丽那么夸张,可两千之数还是有的,其中有品级的嫔妃也有百余位,有子息的算起来也能有二十之数,可李世民所有的爱却基本上都给了长孙皇后,在李世民眼中,其余诸嫔妃加在一块儿也抵不上长孙皇后的一根手指。长孙皇后活着之时,这后宫自是由长孙皇后说了算,谁也不敢跟长孙皇后较劲,可长孙皇后死了之后,问题就来了——后宫诸人谁也不服谁,谁也管不了谁,先前太子尚在之时倒也能和平共处——皇后与太子素来是一体的,历朝历代从无换了皇后不换太子的,问题是朝中有长孙无忌这等重臣在,加之李世民对太子也素来疼爱,自是无人敢提出立后的事情,即便是有着“一代直臣”之称的魏征也只敢劝谏李世民不要因思念长孙皇后而大肆建寺院、宫殿等琐事,并不敢提出立后的事情,现如今太子已经倒了台,立后的大障碍已经清除,后宫有儿子的妃子们无论是为了自身的地位还是自家儿子的前景,势必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原先尚能维持后宫稳定的内侍监立时就吃不住劲了,乱自然是无可避免之事。
“怎么,尔怕了么?”长孙皇后之死乃是李世民心中永远的痛,此时被胡有德戳到了痛处,眼中立时闪过一道寒光,瞥了眼磕头不已的胡有德,冷冷地说道。
”陛下明鉴,奴婢乃是卑贱之人,死不足惜,可后宫安宁乃是关系到朝局平稳之根本,奴婢无才无德,实不敢再掌总宫中诸事,此情此心,往陛下明察。”已被逼到了墙角上的胡有德也豁了出去,磕着头高声道。
“放肆!尔这是威胁朕吗?”李世民铁青着脸,猛地一拍几子,用力之猛,顿时震得几子上的碗碟跳了起来,菜汁四溅,搅得满几子一片狼藉,便是衣袖上也污了好几处。胡有德见李世民暴怒,哪敢再多言,只顾着拼命地磕头,用力之猛,磕得咚咚作响,不过几下子,额头上便见了血,也不敢去擦,只是一味地磕着头。
“哼!”李世民冷哼了一声,霍然而起,在大殿上来回踱着步,铁青的脸色逐渐缓和了下来,到了末了,长叹了口气,愣愣地望着昭陵(长孙皇后的陵墓)的方向,许久不出一言,良久之后,回转了身来,看着兀自磕头不止的胡有德道:“罢了,起来罢,朕不怪尔,朕给你一道旨意,从即日起,后宫中再有敢闹事者一律由内侍省按律重处,下去罢!”话音一落,也不管胡有德答不答应,自顾自地走出了甘露殿,径直往长孙皇后过逝的立政殿走去。
李世民这话一出,相当于给了胡有德掌总后宫的绝对权限,这等权限可了不得,看起来威风八面,其实内里的风险大得惊人——先别说胡有德有没有那等压服各宫娘娘的本事,就算有,他也不能不考虑宫外头那些个手握大权的亲王们的反应,真要是下狠手得罪了人,只怕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饶是胡有德也算是心机深沉之辈,一听之下顿时冒出了一身的大汗,还待说些推辞之言,却见李世民早已走远,一时间傻在了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