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叶河,古尔班通古特沙漠里的一条季节性河流,其河水来自天山化雪,蜿蜒穿过古尔班通古特沙漠,最终汇入乌伦古河中,大体上每年二月底至六月初为旺水期,因着今春干旱之故,百叶河之水浑然没了往年奔腾汹涌之气势,严格来说,此时的百叶河只能算是条小溪流,也就是二十余丈来宽,最深的河心处也不过是四尺来深罢了,水流平缓,如同一条玉带般穿行于浩瀚的大漠间,沿岸绿草如茵,不知名的野花点缀于其中,更有彩蝶无数,翩翩起舞,好一派生机无限的盎然,说是沙漠里最靓丽的一道风景线也绝不为过,然则此际河之两岸的连绵军营却有如两大块难看到极点的狗皮膏药般打破了这等美丽,肃杀的征伐之气更是彻底葬送了百叶河的宁静与祥和,不消说,位于河北的是乙毗咄陆所部十一万大军,而位于河东的是阿史那瑟罗所部之五万三千余部卒,双方在百叶河边已然对峙了整整七日,其间曾狠狠地打过一次大仗,乙毗咄陆所部虽稍占上风,却未能取得臆想中的胜利,两支都已是疲惫之师的大军不得不隔河形成了僵持之势。
贞观十八年三月初五,辰时正牌,晴,初升的太阳刚从东边的地平线上跃起,将柔和的光芒慷慨地照向大地,驱散了百叶河边的那淡如轻纱般的雾气,草叶尖点点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烁出一片七彩的璀璨,胡杨林里早起的鸟儿们愉悦地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奏鸣出一曲曲婉转的合唱,一切都显得是那么的和谐,直到一阵凄厉至极的号角声响起,所有和谐的幻象立时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般破碎得了无踪影,但见河东军营原本紧闭的大门轰然洞开,马蹄声响中,一队队骑兵纵马而出,急速地冲过军营前的开阔地,向着百叶河边冲了过去,烟尘飞扬中,呐喊声响成了一片,杀气冲天而起,很快,河西连营中也闹腾了起来,人吼马嘶地乱成了一片。
乙毗咄陆,西突厥可汗,原是东突厥王室成员,自东突厥灭亡后,奔逃到西突厥,击败了咥利失可汗阿史那同俄,自立为汗,其人身材高大魁梧,仪表堂堂,颇通武略,善用马槊,号称西突厥第一勇士,为人残暴而又贪财,性好渔色,每每行军中亦不忘取绝色女奴以御,常自夸一夜能御七女,此番战事连战连捷之下,心情自是大好,昨夜酒后以三女助兴,时当乱起,尤酣睡不起,因其生性好杀之故,左右无敢惊扰者,及至阿史那瑟罗部大举出动,其嫡子、左军狼帅颉苾达度设久候不见中军大帐传来出战命令,怒而闯营,直抵后帐。
“父汗,瑟罗老贼已全军出动,正在邀战,望父汗早做决断!”颉苾达度设虽是乙毗咄陆最宠爱之嫡长子,又是于激愤之下闯入了后帐,却也没敢真儿个地冲入后账里低垂着的一层薄纱布幔中,只敢站在布幔前,扯着嗓子禀报了一声。
“混帐东西,为何早不来报!”布幔后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动之后,一名满脸络腮胡的壮汉光着身子从布幔后闪了出来,一双豹眼瞪得浑/圆,眼中的森森杀气之重,饶是颉苾达度设算是胆大妄为惯了的,却也有些子吃不消,不敢多嘴,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乙毗咄陆为人虽薄情寡义,然则对嫡子颉苾达度设的能干还是颇为看重的,往日里也很是宠着此子,此番正酣睡间被吵醒,虽是火冒三丈,可也没打算拿颉苾达度设发作,见其噤若寒蝉的样子,心下便是一软,冷哼了一声道:“传令:全军备战,尔还不去整军更待何时?”颉苾达度设见自家父汗没有发作,这才算是松了口气,躬身应答了一句,匆忙地冲出了后账,高声下令帐前亲卫吹响出击的号角,顷刻间原本乱哄哄的连营中附和的号角声便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各部统领各自整军率部冲出了营房,向着百叶河边汇集而去。
好梦被搅,又不好朝爱子发作,乙毗咄陆心情之恶劣便可想而知,光着身子在后账中暴喝了一句:“来人,更衣!”此话刚落,数名亲卫匆忙从前帐冲了进来,七手八脚地服侍乙毗咄陆穿衣戴甲,好一阵子忙活之后,总算是将衣甲全都披挂整齐。乙毗咄陆黑着脸便准备出帐,打算将满腔的怒火好生向阿史那瑟罗发作一番,以解被扰了美梦之郁闷,可就在此时,布幔后传来一声娇滴滴的声音:“大汗,您怎么走了?”
这声音自然是昨夜被乙毗咄陆宠幸了的三名女奴中的一员,大体上是自恃貌美,昨夜又侍奉得乙毗咄陆舒爽无比,估摸着该是乙毗咄陆迷乱中曾对此女有过甚承诺罢,此番出言不过是种撒娇,指望着能进一步得到恩宠,也就是个持宠而骄的意思罢了,其实也无甚大不了的,只可惜她撒娇的时辰不对,这会儿乙毗咄陆正在火头上呢,一听此女如此做派,心中的火气立马就压不住了,冷哼了一声,抽出了腰间悬挂着的弯刀,撩开布幔,手一挥,但见刀光一闪,一颗人头已然落到了榻上,血如喷泉般从没了头的脖颈间狂喷而出,瞬间将布幔、帐子染成了猩红的一片,两名躲在锦被下的美貌女奴先是一呆,而后全都吓得尖声狂叫了起来,正声嘶力竭间,满心不耐的乙毗咄陆手腕一抖,“刷刷”两刀便劈了过去,尖叫声嘎然而止,帐子里已然成了血的世界。
连杀三人,乙毗咄陆心中的火气消了不少,伸出舌头,舔了舔溅到嘴角上的一颗血珠,把咂了下嘴唇,似乎在体味血的鲜味,冷冷一笑,收刀入鞘,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中军大帐,后头那些个被乙毗咄陆吓得面如土色的亲卫们相互递了个会意的眼神,各自胆战心惊地跟了上去,只留下后账中渐渐漫延开来的鲜血在肆意地流淌着,似乎预示着今日一战将会是一场杀戮的盛会、血的盛宴…
辰时七刻,日头已上三竿,隔河相望的两军都已排成了整列,明晃晃的刀抢在阳光的映照下,反射着碜人的光芒,杀气在两军间碰撞着,宛若有形之物一般,搅得百叶河面上蒸腾而起的水蒸气形成了一个个或大或小的漩涡状,然则两军中除了战马的响鼻声之外,全无其他杂音,只是一味的寂静,似乎双方都在等待着什么似的,谁也没有抢先发动渡河攻击。
阿史那瑟罗面色肃然地端坐在马背上,凝望着河对岸不远处的乙毗咄陆大军,一张黝黑的脸上全无表情,一双豹眼眯缝成了一条线,从中隐隐透射出的寒光闪烁个不停,显示出主人复杂而又难明的思绪,只是无人能读得懂他那复杂的眼神究竟意味着什么,即便是围绕在其身侧的一起子心腹将领们也不清楚阿史那瑟罗究竟在想些甚子。
“大汗,可以开始了罢。”紧挨着阿史那瑟罗身边的林承鹤虽能隐约猜到阿史那瑟罗心中的思绪,不过林承鹤显然不怎么放在心上,眼瞅着两军都已就位,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始终默默无语的阿史那瑟罗,低声地提醒了一句。
“哦,那就开始好了。”阿史那瑟罗被林承鹤的话打断了遐思,心中稍有不快,但却并没有因此而发火,反倒是慎重地点了点头,低声地应了一句,而后举起了手来,高声下令道:“吹号,令坎宁、赫鲁各率本部兵马攻敌之左右翼,中军原地待命,听候调遣。”此令一下,凄厉的号角声立时响了起来,瞬间传遍了四周,早已待命多时的阿史那坎宁与阿史那赫鲁两员骁勇小将立时各自纵马而出,率左右两翼各一万兵马奔出本阵,高速冲过阵前的开阔地,撞入了百叶河中,向着严阵以待的乙毗咄陆所部掩杀了过去。
“哼,找死!”乙毗咄陆今日的心情着实不爽,哪怕是砍杀了三名侍寝的女奴,也没能完全缓解被扰了清梦的厌烦,此时见阿史那瑟罗所部不顾自身兵力处于绝对的劣势率先发动了攻击,颇是不以为然——四日前的会战中,乙毗咄陆就是采用两翼齐出,中军紧迫的战法,试图突破阿史那瑟罗的防线,可惜因着百叶河的存在,人马调动无法及时到位,致使渡河部队被阿史那瑟罗集中优势兵力打了个半渡而击,以至于功亏一篑,不得不在此地与阿史那瑟罗形成僵持,本打算休整几日后再次发动攻击的,却没想到阿史那瑟罗竟然敢于率先开战之余,还敢率先发动攻击,心中的火气顿时再次涌了上来,冷冷地哼了一声,铁青着脸下令道:“传令:颉苾达度设、屋利啜各率本部兵马出击,务必击溃敌左右翼之同时,尾随追击,冲过河去,包抄敌之中军,此战许进不许退,未得本大汗之令,敢有擅自退却者,杀无赦!”
百叶河水不算深,水流也不算湍急,然则河流毕竟是河流,急速冲刺的骑兵大队冲入其中,总是得受到水流的牵制,速度会因此而慢下来不说,阵型也不可避免地会出现散乱,是故,水花四溅中,两翼齐出的阿史那坎宁与阿史那赫鲁二人都不得不压住了冲刺的速度,尽力约束手下军众保持阵型的严谨,然则,就在这一片混乱中,乙毗咄陆所部的军阵中也响起了代表着出击的号角声,其左右两翼各三万兵马在颉苾达度设、屋利啜两员猛将的带领下如奔雷一般冲出了本阵,向着刚到了河心处的阿史那坎宁与阿史那赫鲁所部冲了过去,那架势就是副准备半渡而击的模样,恰好与四日前的情形掉了个头。
阿史那坎宁今年方才满十六岁,可一身武艺却是阿史那瑟罗所部中的第一勇士,自打去年初败于李贞之手后,其不但未因此而气馁,反倒是更加刻苦训练,武艺进步极大,此番阿史那瑟罗起兵与乙毗咄陆对抗中,阿史那坎宁累次大战均有斩获,名声鹊起,风头一时无两,与颉苾达度设并称两大后起之秀,双方累次交手,都不曾真正地分出胜负,各自都憋着一口气要压倒对方,此时阿史那坎宁刚冲到河对岸,抬眼就见颉苾达度设正飞马冲杀而来,顿时精神一振,也不管身边渡过河的兵马仅有少数,暴吼一声:“跟我上!”跃马横枪,杀奔颉苾达度设而去。
颉苾达度设出身高贵,乃是乙毗咄陆的嫡长子,一身武艺得自其父所授,自成年起,纵横草原、大漠向来无敌手,大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势,一向自傲得很,偶尔与手下心腹密议时,自夸早已能胜过乃父,之所以不争第一勇士之名,不过是不忍夺父名头罢了,其言虽不知真假,然则,其战阵之上罕遇敌手却是不争之事实,征米国之时,其甚至有以一挑三,阵斩三敌将之威风,可自打遇到了阿史那坎宁这个比他还小上几岁的敌手时,颉苾达度设却很有些子郁闷了——两人前后已交战了十数次,从大规模骑兵对冲到个人对战都打过,却始终各有输赢,颉苾达度设从没能在阿史那坎宁身上占到过丝毫的便宜,这令一向自负的颉苾达度设实在是咽不下胸中那口恶气,此时见阿史那坎宁单枪匹马前来迎战,更是险些把鼻子都气歪了,一横手中的马槊,大吼一声:“拿命来!”一踢胯下战马,猛地一个加速,也不去指挥手下大军冲锋,同样单枪匹马地杀奔阿史那坎宁而去。
“杀!”
“看打!”
双方的马都是宝马,速度本就比寻常战马来得快,此时各自纵马狂冲,很快便将各自的部属全都抛在了后头,彼此眼中只有对方的存在,待得马到近前,两人同时爆发出一声大吼,各挺马槊猛力挥击,恨不得一枪便能将对手挑落马下,但见两把马槊如同两条怒蛟一般撞击在了一起,爆发出一声“锵”的巨响,各自弹开,可转瞬间又绞在了一起,不过一个打马冲锋的时间罢了,竟然彼此撞击了足足有十次之多,那叮叮当当的撞击声爆响成一片,简直跟打铁似的,两把马槊竟赫然都是钢制的,而两人的力道又是半斤半两,这一回合尽自都被对方的力道震得手臂发麻,却并不曾分出胜负。
“赫!”
“哈!”
不肯就此作罢的双方,各自打马盘旋,齐声暴吼,抢在双方大队人马赶上来之前,再次向对方冲杀了过去,一派不分出个胜负便不算完之势。这小哥俩倒是打上了瘾,可各自身后的大队人马却都失去了统一指挥,又没人敢冲入这两员勇将的战圈中去,自然只能是各自纵马绕开这块场地向对方冲杀过去,于是乎,左翼战场这一块立马便打成了一场烂战,颇有些子古人交战时那等主将对主将、士兵对士兵的交战风格,真要想分不出个高低上下,那就不是一时半会能办得到的了,这一头算是彻底僵持住了。
左翼鏖战正酣,右翼战场也一样没闲着,不过与左翼战场的混战不同的是——右翼战场的领军人物都是战阵老手,全都没左翼两将那等猛冲猛打的豪迈,而是不约而同地采取了稳步平推的战法——阿史那赫鲁别看年岁仅有二十出头,比阿史那坎宁也就只大了个七、八岁,然则,其自幼随父出征四方,战事的经验丰富至极,此番奉命以劣势兵力去攻击敌方左翼,自知兵力不足的他并没有急着去冲杀,而是率队缓步渡河,待得到了河对岸,也没有急着投入冲击,而是立刻下令全军挽弓搭箭,迅速布成了一个密集的半圆形骑阵,打算给冲杀而来的屋利啜一顿箭雨的洗礼,一旦能打乱屋利啜所部的冲锋势头,原本密集的半圆骑阵稍加调整便能形成锐利的三角突击阵型,彻底击溃处于混乱中的敌军。
阿史那赫鲁算计虽好,只可惜屋利啜也不傻,屋利啜按辈分乃是与阿史那瑟罗同辈,早已担任汗庭之右狼帅多年了,其在军中的威望与战功虽远不如阿史那瑟罗来得显赫,可也不是等闲之辈可比,一见阿史那赫鲁摆出了密集防守的半圆形骑阵,立马猜透了阿史那赫鲁的算路,他自然不会傻到去硬碰硬的地步,于冲锋间飞快地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将手下部众调整成了弯月形,就停在弓箭的射程内与阿史那赫鲁展开了对射,但见两军阵中,密如飞蝗般的羽箭往来穿梭,不断有中箭的士兵惨叫着跌落马下,箭来箭往中,阵型过于密集而人数又少的阿史那赫鲁所部立时被压制住了,伤亡大增之下,堪堪便有崩溃的危险,有鉴于此,阿史那赫鲁不得不提前发动了起来,再次挥军向前扑击,而占据了上风的屋利啜自是不会放过痛击对手的机会,一声令下之后,原本呈弯月形的骑兵阵一个变化,已收缩成了半月形,分成三路向阿史那赫鲁所部包抄了过去,在左翼战局不明朗的情况下,阿史那瑟罗的右翼首先出现了大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