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帅刘仁恭吐血的事情被严令封口,除了在场的大帅亲卫和数百健卒营弟兄外,没有人知道。这个消息若是传出去,对于战事不利的卢龙军来说,将足以动摇军心。事隔三日后,刘仁恭便在一众军将的簇拥下开始巡视各营。他大声的鼓励众军士继续奋勇作战,慷慨激昂的讲述着自己关于中兴大唐的梦想,大笑着和最底层的士卒说各种荤话,拍着身边每一个弟兄的肩膀发誓要带他们同富贵共升官…
一切的一切,都显示着这位主帅对于将来战事的乐观,他这种高调积极的态度一定程度上扫除了压在卢龙军头上的阴霾,让军营中又重新恢复了些许生气。但亲眼见证了刘仁恭吐血倒地一幕的李诚中却看出了他的苍白脸色和眉头间紧锁的苦闷。
“大帅在强作笑颜…”同样深悉内情的姜苗小声的在李诚中耳畔嘀咕道,“你看,大帅握马鞭的手…”
李诚中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早就注意到了那只始终搭在马鬃之间的手,那只手不停的在颤抖,让他想起自己那一世患上帕金森综合症的姥爷。
刘仁恭强撑着身子巡视军营所换来的军心安定没有保持多久,便被一则南方斥候传来的消息打破——汴军增兵了。
汴军大将李思安、张存敬统兵三万,已经渡过黄河,如今兵临内黄,遥指魏州!
“听说这些兵只是先锋,汴军大队还在后面缓缓而行,”王大郎愁眉苦脸,眼神中带着一丝沮丧道:“旌旗如林、战马如云啊!听说一路上烟尘滚滚、遮天蔽日!”
王大郎大号王义薄,也是本都健卒营的弟兄,在前些时日的攻城战中险些从云梯上摔下来,还好梯下的李诚中使劲横着推了他一把,才保下命来,没有摔死。自那之后,号称要报答李诚中“一推之恩”的王大郎便常往李诚中和姜苗的营帐内走动。这是个自来熟的家伙,跟都头张忠严说话时都没大没小,在李诚中和姜苗这两个刚刚提拔的伙长面前更是无拘无束。他在都里人缘很好,只是太过喜欢打听事情,用句李诚中穿越前的话来说,这人很八卦。
“真有那么多人?光前锋就三万?”李诚中问。
来到这个时代已有快两个月了,李诚中对于这时候的人丁情况也有了大致的了解。经历过黄巢起义和多年的军镇混战,大唐早已不复人口鼎盛的盛唐气象,就连尚算安定的卢龙镇,下辖十三州三十五县,此次举全镇之力南征,也不过战兵五万,民夫三万。就算汴军实力再强,也不可能在几面同时作战的情况下,还能抽出如此多的军队北上。所以李诚中对这个数字抱有深深的疑虑。
王大郎一愣,犹豫道:“呃…某也是听说的…”
“听谁说的?”李诚中追问了一句。
“刘五…他跟某是同村,如今在大帅牙军当斥候。某本来是要投奔他的,可他做不了主,让某到健卒营来了。说起来,牙军真好啊,吃得好,刀也好,比咱的刀锋口要强许多…要是能当上斥候,还可分到战马,刘五的战马可真壮硕,那可是上得阵的战马,比某家里养的马要壮硕很多…”王大郎说着说着就跑题了。
牙军就是衙内军,属于大帅亲军,待遇自然不同一般。
李诚中咳嗽了一声,把他从马的话题上拉回来:“能不能去再问问?汴军到底有多少人?”
王大郎点点头,答应一声就掀开帐子出去了。
姜苗小声问:“李郎,想知道那么多作甚?”
李诚中道:“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姜苗叹了口气:“知彼又能如何?咱们只是伙长,现在手下一个人都没有…”
李诚中苦着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等王大郎回来把打探到的消息一说,事情就清楚了。汴军李思安、张存敬统军万余,号称三万,如今已驻扎在内黄,至于后续是否还有汴军大队,却还属不知。虽说按照李诚中的估计,后续应当是没有的,但单就这万余汴军便让卢龙军如芒刺背,寝食难安。
内黄距魏州不到八十里,大军日夜兼程一天可至,若是卢龙军正在全力攻城之际,汴军突然杀至,内外夹击之下,后果不堪设想。李诚中想到了这个问题,卢龙军高层自然也不敢忽视。就在第二日上,李诚中便见到大队人马拔营起寨,向西南去了。
爱打听的王大郎向李诚中和姜苗告知了确切一些的消息:义昌军节度使、少帅刘守文领军前往内黄迎击了。义昌军只辖沧州、景州、德州,节度使刘守文本身就是卢龙军节度使刘仁恭的长子,因此究其本质来说,义昌军就是卢龙军的附骥,在卢龙军本镇之内,都不把义昌军当做外人,在天下各藩看来,义昌军其实就是卢龙军的一部分。
除了义昌军本镇万余军马,随少帅而行的还有攻城战中无用武之地的八千霸都骑兵,统军大将是霸都骑军镇遏使、宁远将军单可及。
王大郎眉飞色舞的描述着单可及的勇武过人,讲到紧张精彩处,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李诚中和姜苗却听得兴致缺缺,好不容易等王大郎说完,便打发了个理由让王大郎离开了。
随着少帅刘守文的南下,围城大军便显得单薄了一些,但就算如此,衙内军、山北子弟、银葫芦都、各州镇兵等两万精锐尚在,连同折损近半的数千健卒营,仍有围城之力。城内原有的八千魏博牙兵及数量不明、但估计不会超过五千之数的汴军如今也应当折损严重,实力对比仍是卢龙军占优。
目下的情势比较微妙,卢龙军两线作战,无论是魏州还是内黄,哪一面战局进展都将决定这次战事的胜负。所以少帅南下之后,中军就发出命令,再攻魏州!
听王大郎转述的消息,倡议再攻魏州的是大帅衙内行军参军刘知温,这个读书人献了一条“垒土城”的计策,据说大帅非常赏识,当即就采纳了。王大郎转述得很详细,连大帅兴奋得从帅案后起身的时候不小心把衣服扯破的事情都绘声绘色的讲了出来,就仿佛他亲眼所见一般。
李诚中目瞪口呆的听完后问王大郎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王大郎不无得意的道:“帅帐亲兵有某同村!”
姜苗眨了眨眼睛,问:“大郎哪个村的?”
王大郎嘿嘿一笑:“深州王家屯罢。”然后利索的掀开营帐出去了,只留给帐内二人一个潇洒的背影。
姜苗冲李诚中喃喃道:“好乡党…”
李诚中听得莫名其妙,问姜苗:“怎么个好法?”
姜苗叹了口气,道:“咱们大帅就是深州人。”
转过天来,全军开始发动,首先由银葫芦都在城下以弓箭压制城头,再由民夫堆土成袋,沿着事先划好的基线垒城。燕赵男儿善射,尤其是山后子弟,常年与关外胡人杂居,射箭工夫都是自小练出来的。刘仁恭拣选其中更加出类拔萃者三千人成军,配发优良箭弩,在这次南征战事中展现出了极为精良的远程打击能力。因这些军士喜欢在弓身上雕琢银饰,故此得名银葫芦都。
这些天的魏州攻城中,银葫芦都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士卒们精准的箭法,几乎每次都将城头守军压得抬不起头来,在对射中占足了便宜。此刻民夫在城下垒城,银葫芦都同样成功的压制住了城头守军的弓箭,极大的减少了民夫的伤亡。
经过上万民夫不懈的努力,仅仅两天功夫,土城就初具形态了。土城搭建于地势比较平坦的东门偏北的位置,完全由土袋垒积起来,与城墙齐高,上面可并肩通行十数人。土城由城外百丈处延伸至城墙边,直接填过护城河,离城头只有三丈距离,可以保证卢龙军士卒由安全之处登上土城。简单来说,这就是一个直指城头的大土坡。
到了第四日,战事越发激烈起来,双方都调集了大批弓弩手赶到土坡边对射,箭似飞蝗一般密密麻麻。卢龙军士卒顶着事先打造好的巨大木板来到最前方抵挡箭雨,民夫们则在木板的掩护下登上土城,然后将土袋继续向前方倾倒下去。土城和城头之间的距离逐渐缩小,由三丈而减至两丈,由两丈而至一丈。
这时候卢龙军也顾不得许多了,将最后的几座箭楼推了出来,直抵土坡旁边,每座箭楼上都站了十多名银葫芦都的箭手,居高临下向城头攒射。
城头守军冒着卢龙军银葫芦都士卒的箭雨,将一个一个的油罐投向土城,然后射出火箭,希图故技重施,但却被早有准备的卢龙军士卒用泥土掩灭。守军又将焚烧重点放在土坡最前方的大木板上,可这些木板都是浸湿了的,要想点燃谈何容易。有些木板上因为沾油过多而终于烧了起来,但卢龙军士卒只需将这块木板往下一抛,随手就可以从身后换上一块新的木板。
李诚中就在城下列队等候,健卒营因为之前的战事中折损惨重,这次攻城仍然被排在后面,所以他也有闲暇仔细观看了这一幕,不禁感叹起来,忍不住想,这法子确实管用,若是早一些用这法子,何至于弄得如今形势那么紧迫?
眼见土城离城头越来越近,民夫们沿着土坡往后撤了下来,大队大队的衙内军精锐快步跑上土城集结。等一切就绪,卢龙军中军战鼓猛的骤密起来,全军大喝一声,土城最前排的士卒忽然将木板放下,直接搭上了城头,一排排衙内军士卒高呼着通过木板,扑入城头密密麻麻的守军之中。
李诚中兴奋的看着身旁一队一队衙内军弟兄高叫着冲上土坡,然后踩踏着木板跃入城头的矫健身影,心中热血沸腾,也不禁高喊起来。
一个多月的围城战事,多少弟兄倒在了城下,如今眼看就要大功告成,破城在即,怎能不兴奋!怎能不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