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复三年三月,隶属河东的振武军发生兵变,吐谷浑人契让杀节度使石善友,据东受降城而叛。叛乱的吐谷浑人并不多,规模比较小,又地处河东之北,影响并不算大,但对于李克用来说,却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契让的叛乱追根究底还是受压迫太过所造成的,宣武围困河东经年,河东军从臣服的各族中搜刮了大量物资支援战场,造成了包括吐谷浑人在内的河东各族生计艰难,其中尤以振武节度使石善友最为严厉,因此导致契让所部叛乱。
李克用是沙陀人,仗以起家的也是沙陀铁骑,但沙陀铁骑不可能独立支撑李克用震慑河东,河东骑军中还充斥着大量其他胡族,其中吐谷浑人占了大多数,党项人也为数不少。李克用是以铁血手段压服的吐谷浑人和党项人,如果任由契让发展下去,其他吐谷浑部族就会争相效仿,继而引动蠢蠢欲动的党项人也不甘臣服,河东的立镇根基就会受到根本性的动摇。
因此,河东军掉过头来平灭叛乱实属必然。当然,也正是这一原因,李克用没有精力在宣武军大举回撤的时候趁火打劫。
在强悍的河东铁骑面前,小小的吐谷浑一部怎么抵挡?叛乱的两千余族民转眼间就被李克用尽数屠戮,契让也举火自尽而死。
铁血手腕能够震慑绝大部分人。但无论在哪里,都有骨头比较硬的人,云州都将王敬晖便是如此。王敬晖同属吐谷浑人,而且与契让交情莫逆,他没有被河东铁骑吓倒。反而举兵对抗,占领了云州城。
王敬晖比契让强横得多,他长年从军,是河东的实权派将领,麾下部众战斗力自然远超契让所部。李克用不敢轻视,派遣大将李嗣昭和李存审前往讨伐。
同时。李克用修书李诚中,希望卢龙军予以配合,封锁王敬晖东逃之路。
当时卢龙军的关注重点在大河之东的平卢,没有过多精力干涉河东变故,但出于李诚中结盟河东的总战略,仍然做出了积极回应。军事参谋总署以幽州军一部西出易定。封闭飞狐陉,又以幽州军左右厢的两个骑兵营组成骑队,出妫州,沿关墙内外拉开警戒幕。
在卢龙军的配合下,叛乱的王敬晖没有能够逃出生天,为李嗣昭和李存审平定,云州的吐谷浑人遭受了东受降城的噩运。为了此事。李克用还专门修书一封,赶到棣州向李诚中表示感谢。
李克用平定了北部吐谷浑人的叛乱,却没有想到让西出妫州的卢龙骑队截获了几个关键人物。这些人里包括中尉韩全诲、卢龙监军使张居翰、印监令张茂安等,其中还有两个小孩子——端王李祯和唐兴公主李褑。
韩全诲等一行人正月间离开凤翔后可谓吃尽了苦头,为了躲避凤翔、宣武乱兵,他们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子,经陇州、泾州北上,从庆州向东,沿黄河再向北,过延州、绥州。然后从河东静边军入关墙,想要绕行云州。
可当他们抵达云州之时,正逢吐谷浑人叛乱,不得已逃出云州后再次向北出关,一路东躲西藏。乞讨度日,一枚金叶子换一盆饭食的事情屡屡发生,其间不知经受了多么艰难的苦楚。直到五月底,才终于撞见了游荡在关外的卢龙骑队。
带领卢龙千余骑兵巡游关外的正好是王义簿,他认得张茂安,也见过张居翰、韩全诲一面,知道事关重大,于是秘密回军,将一行人带回了幽州,安置在一处隐秘的院落中。
此时坐镇幽州的是冯道和周坎,他们立刻将院落封锁起来,不让消息外泄,同时请求李诚中迅速返回幽州“以定大计”。当然,天子敕封李诚中为燕王的诏书也一并送了过来。
六月二十日,李诚中于博昌西大营晋王爵,接受众将叩拜,镇守博昌的平卢军王师悦、王师克、李嗣业等将领也向李诚中朝贺。
军营中欢声如雷,动静之大,也惊动了宣武军。
朱友宁派人查探消息,斥候回报,说是博昌西大营升起了“燕”字王旗。朱友宁和刘捍相顾骇然,不敢耽搁,连忙飞马禀报正在青州的梁王朱全忠。
朱全忠大怒,推到帅案,在帐中咆哮如雷。左右不敢稍近,只得请观察判官李振入内安抚。朱全忠瞪着通红的双眼道:“崔是怎么做事的?不是说好了将封王诏书压下来的么?怎么却给漏了出来?”
李振沉思片刻,忽道:“据报,近月之内,崔已募南衙军士万余,左右金吾卫初成。朝堂之上已有定计,将于年底再募万人,立左右监门卫。其速甚达,出乎想象。友伦来书中言道,如此下去,北衙不好掌控京畿。”
朱全忠默然良久,以手扶额道:“你是说,崔有异心?”
天子敕封卢龙节度使李诚中、西川节度使王建晋王爵的诏书早于去年便即下达,转至长安之时,为朱全忠和崔连谋所压,如今已经过去了快一年。朱全忠本以为这件事已经不了了之了,却没想到此时重新翻了出来,听李振这么一说,立刻对崔有了怀疑。
李振道:“天子居于宫中,内廷已无中官,无论谁主政事堂,都必有复中枢权威之心,却与是否有异心无干。”他这话的意思其实很好理解,说白了就是屁股决定脑袋,无论是谁,只要执掌中枢。必然会谋求中枢权柄,哪怕崔现在没有异心,将来也必然会和梁王发生冲突,此为利益使然,无关交情。
朱全忠叹了口气。问计李振:“兴绪,却不知何以教孤?”
李振道:“今有三策,还请王爷定夺。其一,请崔发钱粮济缁青,此为抽薪;其二,以友伦为将。会南北衙禁军征凤翔,此为摘桃;其三,遣怀贞所部密入长安,应募禁军,此为夺军。”
李振不愧朱全忠智囊,眨眼之间便想出三条毒计。
崔身居宰相之位。兼判三司,管着朝堂财计,虽然如今中枢式微,向朝堂缴纳财赋的地方已经不多了,但好歹还有一些,崔也正是在有限的财计中抠出来部分钱粮,才能征募南衙禁军。如果以缁青战事紧张为借口。让崔输财,等于斩断了崔募兵的财源,崔再要想重募南衙禁军便不可能,甚至已经征募的左右金吾卫是否还能维持下去,也是一个未知数。
另外,崔募兵的借口便是凤翔李茂贞不稳,有欲伐长安之势。他既然能以此为借口募兵,便不能怪朱全忠以此为借口让他出兵。到时候朱友伦为主将,携北衙、南衙禁军出征,哪怕不去打李茂贞。只要把队伍拉出来溜一圈,崔新募的左右金吾卫恐怕就不姓崔了。
前两条计策的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的,但却在无形中等于和崔撕破脸皮,第三条计策的动静相对来说要小一些,当然效果也差不少。康怀英目前留镇陕州。让其部前去应募南衙新军,只要做得隐秘一些,便不会为崔查知,也可以在无形中控制住新立的左右监门卫,但对于之前征募的左右金吾卫则不好渗透。
这三条计策都有相互矛盾之处,不能并行,只可选择其一,关键还看朱全忠想不想现在就和崔翻脸。朱全忠也是犹豫不定,一时之间不好选择。
决定不了的事情,朱全忠向来交给敬翔去头疼,这也是宣武的老惯例了。敬翔不在军前,现在在汴州主政,于是朱全忠加急飞报汴州,让敬翔速速“定计”。
军报加急,日夜不停,往来快速,不到七八天工夫,便有敬翔回书。
敬翔的回书很简短,只有八个字——“宜速迁都、加封蜀王”!
李振看了以后,琢磨半晌,不得不喟然长叹,承认敬翔比自己高明。自己的计策虽然毒辣,但着眼点却小了一些,只盯着朝堂那一亩三分地,反观敬翔的策略,却着眼于全局,格局宏大。只要赶紧把迁都的事情落实下来,将天子裹挟到东都洛阳,朝堂便尽在梁王掌控之内,无论崔玩什么心思,都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般,怎么折腾都折腾不出花来。
至于“加封蜀王”这四个字,则考虑得更加长远,等于为将来的天下大势划分势力范围之举了。王建晋爵蜀王的诏书是和李诚中一起下达的,同样被朱全忠和崔连谋压了下来。赶紧把蜀王的诏书颁赐给王建,才是应对卢龙封王的正道。
如今天下已有梁王、晋王、岐王、吴王、越王、燕王,放眼周边,梁王和晋王早就结下了死仇而无法消解,去年刚打过岐王,现在又和吴王、燕王在缁青战场上打得不可开交,等于是以一敌四之势。最后还剩一个越王钱镏勉强算得上无形中的盟友,也远远隔着吴王杨行密。宣武虽强,却到处都是强敌,长此以往,还怎么争霸天下?
所以,赶紧把蜀王的封爵诏书发下去才是正理,宣武需要一个盟友——敬翔对此都懒得解释了。
敬翔的锦囊一到青州,朱全忠眼光便亮了,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赶紧以此行事,催促东都留守、佑节度使张全义加速修缮洛阳宫室,同时命在长安的宿卫都指挥使朱友伦与崔商量,尽快迁都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