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朝堂上已经是争执一片。
大臣们围绕着什么规格接待东夏使臣,将会讨论些什么问题,眼看软弱派和强硬派莫衷一是,皇帝坐在上面也是一阵、一阵的头疼。
皇帝心里的屈辱感会被一些强硬派拱动,但心虚感和畏惧感又又会被软弱派加剧…刚刚战败而还,虽然得益于东夏的仁慈,没有杀戮成尸山血海,但是东夏军队的强悍印象,对王师的士气有没有影响呢?刚刚议和结束,态度强硬、恶劣会予人借口不说,真要再一次刀兵相见,就能打赢了吗?
如果不能打赢,威胁撕毁协议有什么用呢?
但是一味妥协,又妥协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边贸答应重开,可以重开,北平原三方共管,事实已是无法更易,可以共管,这些都好说,东夏使团这次来,又要把陈州划走呢。一旦把陈州划走让拓跋晓晓治理,东夏又会不会得寸进尺,今天占一块,明天讨要一点儿?这个步不能再让了呀。
终究还是折中派的谏议大夫薛擎给两派打圆场。
他起来奏对说:“启禀皇帝陛下,朝臣们说的都有道理…以臣看,不如且接之且观之,礼节上不失,不予敌借口,利益上也不可失,不能让人得陇望蜀,东夏人是什么想法,不如直接问问他?”
皇帝摆摆手,示意他自己要考虑。
两派大臣以为皇帝不喜,顿时七嘴八舌把他淹没在里头。
东夏人还未正式说话,靖康朝臣就已经陷入无休止的讨论,这就是所谓的杯弓蛇影,风声鹤唳呀。这种讨论健布已经听不到了,或许是他选择故意不听。他已经回到家里,不是他忽视了李虎的请求,而是他不属于传播京城舆论的那个圈子,尽管有大量的门生部下,但他多数以独臣的面貌出现,想来想去,除了给一些位于舆论圈子里的朋友们写信…便不知道其它的手段了。
其实他也知道,写不写可能都一样。东夏之言很快就能造起势头来,只要东夏把话放给天下人听,就会形成声势浩大的舆论。
人常说天意浩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东夏所发之声,就是带着那股凛冽的道义,直指天意民心,问天下谁人敢反对?
靖康朝廷反对?朝廷不爱陈州之百姓,必失陈州百姓之心。
拓跋晓晓敢反对?皮离毛而去,毛色尽枯槁。
天下人反对?医者可以内心讥非,凡人可以认为与我何干,商旅可以不捐,他们偷奸耍滑也好,不出力也好,然而心里就都知道这不该反对呀。
健布将士林的朋友列出清单,逐个写信,却还是笔锋一转,多写了一封。
他曾有一位同族孙辈,在襄郡为官,他辞将时此子曾有言,族爷治军严苛,大战无数,可谓杀人如麻,仇家遍地,若遭人贻害,可来寻我。他执了笔,犹豫片刻,奋力落下:“吾闻襄郡之地,扼天河而四通达,常欲借道,沿河上下游历,均以朝中职责而不敢妄决。今处江湖之远,老妻已没,独孙无归,可独行观山望水矣,小子可愿为吾物色薄田静宅,老夫不日前往,自当酬谢之。”
士之意气,在于比功。
朝堂之事,插不上话,已不能指手画脚,但他狄阿鸟自称士,谱北方山河,我健布虽老,却可看南方水文。
廉颇老矣,尚能饭。
健布掐指,不过才花甲有余,比之廉颇,年轻得多。他又一次展开大漠地图作为鞭策,却在为南去打算。
与朝廷上的紧张,健布的归隐不同。
李虎在长月街头闲庭信步…这是一座古老的城市,虽然孩提在时太小,印象很是模糊,但令人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
他会想:“我还有亲戚在呢,虽然仓猝来到,不知该不该拜访,到哪拜访,却是有亲人和朋友。”
他又会想:“我的长命锁是城墙根子底下一家金店里打的,不知道那家金店还在不在?”
他还会想:“阿爸在长月东市再次起家,却不知东市在哪?”
甚至他不甘心地想:“阿爸见了太学方有志于建学,我能不能找到什么有意义的地方,归我东夏之后,在我东夏开辟新的天地。”
可惜走来走去,只看到很多的长月人在卖夏货。
他人虽然在高显长大,却因为贵为一国王子,母亲对礼仪督促得紧,看起来和靖康士人一般无二,沿街道询问多了,见到夏物在长月抬价,皱了眉头觉得贵,然而皇城根子上的百姓却自有一番傲气,见他光看不买,不免话里夹裹些刀剑伤人:“看你也是财主家大少爷,我们寻常百姓都不觉得贵,觉得它值,你觉得贵?你爹莫不是个老抠,小小年纪把你教成了这模样?”
逢毕都气疯了,恨不得掀开身上衣物让人看一色东夏货,李虎却很自在,什么看人高低,无非是想让自己从口袋里掏钱。
健威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当是个对当地熟悉的人陪同着,解释一二。
蓦然,李虎站住了。
几个大小伙子合推一辆车,沿街叫卖“备州石器”。
他们还打着旗帜招牌,上头写着:“天行健,土货砸金蛋;备州石,精美不输瓷。”
逢毕好奇去看,被他哈哈大笑着拦了下来。
逢毕还在琢磨“土货砸金蛋”是什么意思,李虎却已明了。
什么“土货”,什么“金蛋”,土货就是他那石头,靖康出产嘛,什么“金蛋”,东夏来的高价货物。
健威实在忍不住了。
他好奇地问李虎:“少爷。我在国内时,老听他们说你在备州开石场,准备卖到长月,这备州石你知道吗?”
逢毕没好气地说:“少爷怎能不知道?这石是他场里的。”
健威还想跟着问,李虎是不是听说备州石头治得好,感到好奇,才在备州治石头的,听逢毕这么一说,觉得不会骗自己,再看几个热火朝天的后生打着“砸金蛋”制夏人的招牌,不由一阵羞恼。
这石头是在靖康地界出的,但他们东家在自己身边呢,是纯正得不能再纯正的东夏人,你们用他的东西“砸”东夏的“金蛋”。
当然,他们这是商业上的噱头,大伙都能理解,说说笑笑已走过去。
他们去的是白马寺。
健布给李虎推荐了达摩。
李虎逛街只是顺道,按照健布说的“佛家风头正盛,必主舆论”,“达摩投机之人,为弘扬他之佛法,定能说服”,去拜见达摩才是主要的。
然而眼看快到白马寺庙,远远能看到一群人,是太学里的学生混杂着一些破落户,他们沿途走来,在街道两边指指点点,奉劝商铺上的人说:“夏王都跟朝廷打起来了,你们还在卖夏货?”
他们又说:“你们每买十双夏鞋,就为夏王武装一个骑兵。”
远远间,又隐隐听得:“那苹果哪国的?也不能卖…要打仗了你知道吗?”
李虎顿时停住脚步,表情森然。
骑兵自然不会如此廉价,而这些鞋子,东夏也不贵,多数的钱是他们易手中转,加上长月门面贵,租税重,附加上来的。
逢毕又要怒气冲冲往跟前去,也又被李虎拦回来。
健威打圆场说:“他们战败了。心有怨言。你得站在另一国的角度去看问题。”
李虎冷笑道:“我就是站在靖康国的角度看问题。比如刚才那些人推车卖的石头,还真不一定是我场里出的,我开了一个石场,所用之人皆备州人,我能用的工艺,就会在备州流传,自然有石匠跟进模仿,甚至开创出新的花样,这是输人一段,奋起直追终不会太落人后。但他们反夏货?否定好者为好,美者为美。须知你、我只有肯定好器物就是好器物,理应受到天下人的追捧和喜爱,才有人肯下工夫,去超越前人,无论他是靖康人还是夏人…光是反夏,抵制夏物,认为当地的,当国的才是应该捧场的,到头来养出来的都是一群烂匠,十年之后,我东夏之技更新,尔靖康之货更破。政治之风刮倒工匠,于我东夏虽有害,却为小害,于他靖康,则必生出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