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氏家族的庄园挨着一座红枣园,背后还有一座葡萄园。
当年这两处的产业都是灵武杜姓人家的,姓杜的尤擅水利,梳理水脉的本事在当地是一绝,中原都有地舆师跑来请教,整个灵武,便是县太爷也不敢得罪,陈国军队进了灵武,也是看上他的本事,当时说陈国要在当地屯兵,开垦耕地,让姓杜的修渠治水,那当家人是一条好汉,一口就回绝了。
不但回绝了,他还假称跑水,把自家的渠给决堤了。
当时,陈国汗庭都派人来了。那真是一手钢刀,一手富贵,陈国兵抓住他一族人,老的少的在后头,拴得跟蚂蚱一样,把他追到河坡里,逼他调理王河,开渠治水,说只要他答应,汗王愿意与他共分灵武,男女老少任他掌管宰杀,当时灵武人倾巢去看他,有人还跟着陈兵呼喊他,劝他,让他顾忌全族的人命。当时,他就站在王河边上,红脸沟壑缝里都是笑意,风烈烈掀他的衣襟,扯着嗓子在风里吼:“王河,那是俺雍人的娘,钻咱娘怀里吃奶,你们就白日做梦吧。”
那当家的喊完,就跳王河了。杜氏一族人也完了,被杀了一地,有人死了死了,跑进了红枣园里,图个吉利。
叫什么桃枣不沾邪气。
后来博骨律太岁听他兄长说,陈国人其实并不想杀光杜氏,还想着怎么让他儿子治河,可不知谁说的,陈国要是说杀不杀,以后就没有威慑了,一个治河的人死了,还能再找,威慑力没有了,就没有人再怕,就硬是杀光了。
陈国最终也没有找到第二个像杜姓那样的开渠大家,最后也就是找人恢复了杜氏以前开出来的一条干渠,自然不能在灵武开出成千上万的良田,更屯不上兵。
当年那个杜姓当家的,是博骨律太岁最崇拜的人之一,找水开渠是一绝,而只要找了水,开了渠,河滩上就又是一大片良田。
不光如此,那家伙年轻时,也是个有名的太岁,在灵武城里仗着他爹称王称霸,都说这人要败光他爹的家产,谁也没想到,他爹吃了官司,病死之后,家道中落,他一发奋,反倒成了水神一般的人。
这种浪子回头的人,最是吸引人的目光。
当年博骨律太岁不务正业,族里让博骨律太岁的父亲严加管教,博骨律太岁的父亲就会说:“管教个啥,年龄还小,他一大,一懂事就好了。你们不看那杜生水?年轻时不跟我儿一个德行?”
天快黑了,枣园里阴森森的,他跑到这儿,总感觉杜生水的魂魄就藏在枣园里一样。
接近了鄢氏庄园,不少庄客干完活,坐在田埂上,路上,啃窝头,说话,这都是在土里刨了一天的人,歪哪就歪哪,似乎都没有力气站起来。
当地长大的博骨律太岁熟悉这种情况,喊两声要让路,自己也慢下来了。他慢下来通过,听到人说:“今天有衙门的人带着东夏兵来问杜水生老爷的事情,硬是问话,你说这东夏人问杜水生老爷干什么?”
有人说:“莫不是东夏想找杜水生老爷的魂灵,也想开渠,在王河滩上屯兵?”
“啥?哪还有杜老爷那样的水神?”有人反驳说,“他们问的是杜水生老爷生前的事迹,说是要为杜老爷在河滩上立一座碑。”
又有人说:“东夏人怎么知道杜老爷的呢?”
旁人回答说:“杜老爷当年名声那么大,东夏人怎么会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他们来了,能没人给他们讲。”
还有人在说:“要说东夏还得感谢杜老爷,当年杜老爷要是肯为陈国开渠,陈国在灵武屯下兵,东夏说不定打不下来灵武。”
博骨律太岁忍住斥责他们的心思,趟过去,这些人就又好事地议论:“这公子少爷是来干啥的?”
转眼就到了庄园门口了,有几个乡卒打扮的拦住博骨律太岁。
博骨律太岁报出姓名,一副无赖模样,大声喊叫:“告诉鄢怀晦,就说博骨律太岁来找他,让他跟老子滚出来。”
过不大一会儿,鄢家的管家一路小跑。
他好奇博骨律太岁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今天来登门,问两句,听博骨律太岁口气汹汹,就说:“太岁小爷,你就别嚷嚷了。夫人正生气。滑台家族的人来了,不知道说了什么,老爷就跟夫人吵架。”
博骨律太岁一推管家就往里头闯,大声喝道:“他两口子吵架干我何事?爷找他是有事要问他。”
一头闯进去,上来些鄢氏的家丁。
博骨律太岁短刀掏出来,人都知道他家族的人护短,他兄长在牧区养马不少,有一支马队,是谁也不敢拦,只一个劲围着劝,纷纷说:“你先等着,等老爷说话了,你再去找他。别让我们这些下人为难。”
闯进去。
却是有人赶着马车往外走。
打着的火把,照亮着鄢怀晦的夫人鄢王氏的脸,那妇人站在一旁,还在大声嚷嚷:“你去了可别出纰漏。老爷把干系都给我言了,让我去,我去伺候你女儿,他想得美,我可告诉你,你这个病秧子要是说漏嘴,那可是我们一家人的性命,我们不得好,你男人和你儿子也是一个死。当年你爹死后,那可是我们家老爷收留了你们夫妻俩,好吃好喝供着你们,可不要不识好歹。”
她喊着嚷着,见一堆家丁前头围着,跑上去问:“你们乱嘈嘈的想干什么?”
一眼看到博骨律太岁,她认得不真切,犹豫了一下问:“博骨律家族的公子?你来干什么?”
博骨律太岁无赖劲上来,张口就骂:“找你家闺女。”
他却把鄢怀晦的夫人砸高兴了。
鄢王氏堆笑说:“你找我闺女?你真找我闺女?看上她啦。看上她,你就让你阿兄来提亲,咱们两家也是门当户对,我们也不算高攀。都别拦着,都别拦着。就着掏刀子的架势,我们家霞子值了。”
博骨律太岁没想到她听不出来是骂她,就没好气地说:“我要找鄢如晦,问他几句话,我就是问他,他王八蛋为何在东夏人那儿说我们两家的坏话,到底说了什么,他娘的,东夏人都差点把老子抓走。”
他手里提着刀,一蹦三尺,把鄢王氏给吓到了。家丁有个教头上来表现,从后面突然冲出来,想搂住他后背,夺他的刀。他一下发作了,多年没有打架的身子好像有骨头节子在响,他一肘子顶在那大汉肋下,一刀扎那大汉胳膊上了,大汉惨叫一声,松手跳了十来步远,抱着流血的胳膊嚎叫。
王河滩上地多,流民多,胡人多,眼看他动刀了,一个不要命的家丁喊道:“他想杀人,还客气什么?”举把短刀往上扑。
博骨律太岁浑然不惧,狞然道:“当老子多年不打架,武艺搁下呢。”
他赶上去,就托了那家丁的手腕,拿刀柄撞到家丁脸上。其实内心深处,鄢家的家丁人多势众,还有人在往跟前跑,这些年灵武户治崩坏,大户制造破落户,破落户依附大族,谁也不敢肯定里头没有自己家族的仇人,他也惧怕了,干脆一把抓住鄢王氏,低喝一声:“走。带我去找鄢怀晦。”
鄢王氏被他执着,拽得飞奔,仍不放弃地问:“你真是为我闺女来的?你见过没有。”
有鄢王氏在手,家丁不得不让路。
博骨律太岁抓着她,大步如飞走过左侧薄二毛皮的场面子,回头一看,家丁跟了一屁股,一股豪气上来,大吼一声:“鄢怀晦。你个老匹夫。给我出来。”
鄢怀晦正在与两个来客交谈,听到外面鸡飞狗跳,到外面看怎么回事儿。
不大一会儿,他又进来,给坐在上首的大汉说:“外面是博骨律家族的小子,不知什么时候找上来了。”
大汉便问他:“你不是说烈石朵和博骨律家族都没有送人质吗?”
鄢怀晦谀笑道:“没错。都没送。”
大汉淡淡地说:“看来这两个家族都知趣,汗爷不日亲临,率十万王庭将士收复灵武,胆敢献媚东夏狄阿鸟者,一律灭族。”片刻之后,他又说:“你不如见见他,就在外头与他说话,看他为何事搅闹。”
鄢怀晦鞠了一躬,恭敬地说:“上使说的是。”
他出去了。
那大汉手里玩弄着一个杯子,更另外一名大汉说:“博骨律家族和烈石朵家族都是赫连氏的后裔,他们自称是赫连勃勃之后,依我看,却过是当年赫连勃勃的部众而已,拓跋氏,赫连氏,慕容氏,独孤氏,野利氏,以及我们步六孤氏等等,相互之间都有亲缘关系,说是同源毫不为过。听说他们家族也有人想上进,这几年却没有走出灵武县这个小圈子,这是大大不应该。西陇王梦说得对,陈国要与靖康夺天下,必须有推行变革的决心。”
另一名大汉说:“主上说的是。靖康兵马积弱,却能够屹立不倒,那是政出一家,反观我陈国,却是各自为政。这两个家族有文有武,当地千户却不举荐,还不是有门户之见?不欲王庭尽夺人才?”
上席大汉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一回,打退东夏,我会一力支持汗爷变革,我步六孤氏不能再沉默下去。王梦是个大大的人才,比国师更有才能。国师屡次说服汗爷,让闲置王梦,依我看,他二人是各有所长,一人擅长谋略,一人擅长政令,按照中原的区分,一人是鬼谷一派,一人是曾吴王霸一派。于陈国而言,曾吴之王霸,比鬼谷之计谋更有利于国家治理。”他没有让下首的人发表意见,又说:“如果汗王还不用王梦,我就把他接回族中,在我步六孤家族内部进行变革。野利有信死了,野利家族实力大损,拓跋黑云只怕也够呛,家族之间的均衡必将被打破,汗庭一定离不开我们步六孤家族的鼎力支持。灵武是雍地,你可借助鄢怀晦替我们收罗人才。”
下首的人便说:“放心吧。族长。”
外头博骨律太岁的声音响起,他二人就不说话了,听外头说些什么。
博骨律太岁一见鄢怀晦,就大声责问:“你这老小子到底给东夏人说了什么?东夏人差点把老子抓走。”
鄢怀晦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反问:“我什么都没说呀?”
博骨律太岁冷哼说:“你没说?我说你一个雍人,为何说陈国强,东夏弱,原来是故意引诱我们说错话,然后再告诉东夏人的,是不是?你也太阴险了吧。”
鄢怀晦申辩说:“我真的什么都没说?昨天下午,我与滑台藏布一起去的,说没说他知道。何况今天上午我们见面,谈论谁会胜谁会败,我何来诓你?”
博骨律太岁一手扔了鄢王氏,喝道:“你一个雍人,你不向着东夏?这太反常,我越发觉得你不对劲儿…那我问你,也是替烈石朵家族问你,你明明说不会送孩子去,为何下午就和滑台藏布一起把孩子送东夏人那儿了?”
鄢怀晦急于解释,气急败坏地说:“又是谁说我送了自己家的孩子?我寻了个奴人的孩子冒充的。滑石藏布来告诉我,说那孩子病在东夏人那儿,让我把孩子的母亲送去照料一番,我整整一下午都在与你嫂子吵架,想让她去,她不敢去。眼看就要露馅了,你还要我怎么样?”
博骨律太岁冷笑说:“是真是假,我怎么知道?我既不认识孩子,也不认识孩子的父母,你怎么让我相信不是你亲生的?你人质都送去了,孤立了我们两个家族,难道让我们也送孩子过去吗?”
鄢怀晦想了一下说:“这样吧。我给你看。我冒险把孩子的娘亲送去了,但孩子他爹还有她的弟弟还在我手里,就在这庄园的后面住,我待会儿带你过去。”
博骨律太岁不依不挠地说:“就现在。你证实不了,你就是我们两个家族的敌人。天一亮,你就等着我们两个家族的报复。”
鄢怀晦无奈地说:“那这样吧。我这儿有客人,我去与客人说一声。”
博骨律太岁在外头等着,他很快进来,站在两个大汉的面前。上首的大汉略一沉思,问鄢怀晦:“他可信吗?”
鄢怀晦点了点头。
接着,鄢怀晦评价说:“二货。泼皮。可信是可信,嘴极不好,他说是我告诉人家东夏人的,还不是他自己说漏了嘴。东夏人要抓他,他活该。”
大汉点了点头,说:“那你带他证实一下吧。让他去看看,免得他们两个家族合起来,不能成为你的助力,反而与你为敌。”
鄢怀晦这又出来。
他带着博骨律太岁走,过了个弯儿,便叹了一口气,和悦地说:“我怎么会倒向东夏呢?无非就是搪塞他们。我虽然是个雍人,但我把忠诚献给了陈国,我还是那句话,东夏打不过陈国。”
博骨律太岁引诱说:“你凭什么让我信你?”
鄢怀晦却不吭声了。
不大工夫,他们走到庄园后面的柴院,找到一个灯也没亮的,直接走了进去,博骨律太岁也跟了进去。
鄢怀晦就站在里头喊:“老六。老六。”
很快,一个书生模样的瘦弱男子从黑乎乎的房子里跑出来,说:“他娘亲走了,孩子好不容易刚睡下。主家切勿大声。”
他见鄢怀晦带了人进来,就老远站着行礼。
鄢怀晦给博骨律太岁说:“是真是假,你尽管问他,看看是不是真的。”
博骨律太岁却问的别致:“你一男儿,当真舍得把自己的孩子往狼窟里送?与鄢怀晦这条狐狸合起来骗我吧?”
鄢怀晦扭头就看住博骨律太岁,眼神里射出幽幽的光芒。
这是什么意思?
有你这么问的吗?
你是问事情真相,还是挑拨离间呢。
书生先是默不吭声。博骨律太岁又逼问他,他才叹息一声:“这也是为了报答主家大恩,我是杜水生的女婿,若非主家搭救,早就不在人世了。他救了我家四口,我还他一个女儿,这又有什么?”
博骨律太岁大吃一惊,反问:“你说什么?杜水生是你岳父?”
书生道:“是呀。主家收留了我们,给吃的,喝的,照顾有加,敢不相报?”
博骨律太岁怜意大生。
他真想说你岳父是好样的,我们灵武人的楷模,但是却忍住了,只是带着讥讽说:“他救你们,还不是想着你们能为他开渠?我听说杜家的干渠毁了,水匠都说修复不了,却修好了,莫不是你修的?”他故意说:“你看看这条干渠灌溉的土地,一半都是他鄢氏的了,你还没还完这个恩情吗?”
书生不吭声。
鄢怀晦却生气了,大喝一声:“博骨律太岁,你什么意思?你要再胡说八道,我明天带着人去你们家,找你长兄理论。”
博骨律太岁不再说话,扭头就走。
鄢怀晦掉转头追出去,追在后面谴责他。
博骨律太岁一转身,却是问他:“杜水生是河神一样的人物,你用谁的外甥女不好,要用他的?他就是我心目中的一座丰碑。浪子回头,技艺通神。”
鄢怀晦释怀了,原来是为这个不满?
他冷笑说:“你博骨律太岁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找个奴家的孩子,长白净一点儿,聪颖一点儿的?我也是没法,我也害怕别人知道我收留了他一家呢。”
说着,说着,回到他们之前说话的地方了。
博骨律太岁突然横生心思。
他走在前面,故意拉开距离,不等老胳膊腿的鄢怀晦,往鄢怀晦进出会客的屋子闯去,口中故意说道:“我看你屋里是哪来的客人,藏头露尾,不给面见,难道是东夏…”
话还没说完,一把短刀顶着他下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