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能跟石场东家李虎一样管孩子们是不是上学?
往日这些话都是讳言的问题,靖康人习惯不谈政事,因为论政是要杀头的,而东夏人也有总使馆的约束,不便与靖康人大肆谈及官府优劣,相互之间即便是话头牵上了,也是飞快地转移。更何况这也是一种尊重,就像你跑到口口人家里,非要与人家讨论信仰,辩论大肉是不是真是臭的…而一旦你谈及你们崇拜的大王,然后双方因为曾经敌对过,对方不恭敬而且谩骂呢?难道要破坏掉友好的关系,为此争论互骂打架?双方都把那些本来极想知道极想探来的当成一种敏感的雷区。
所以,即便一村、一箭十二分亲密,相互之间也很少陷入讨论。
然而今天,双方共同作战,东夏箭上的武敢和奇特让人吃惊,使得人心中不敢相信增加,便有人便追问不休。
那个孩子的母亲就回应说:“管。”
村里的人一个劲追问:“家里穷呢?”
孩子母亲说:“可以义贷。”
“什么叫义贷?”
“孩子自学堂长大,能够成家立业了再还。”
“你们官府管得过来吗?你们官府钱上够用的吗?”
不知不觉,一些政体≥长≥风≥文≥学,.c∷⊥t上的问题带了出来。
东夏那边有人说:“学都上不起的少之又少。家里穷,箭长就得带着乡党帮忙,不然年末全县旗最末的乡,最末的箭都要去县里受责。”
村里的人问:“怎么责?”
“鞭挞。”
他们便不信了,几乎是震惊:“用鞭子抽打?”
东夏这边的石工上有读书人。
海塞尔的堂兄略带激动地说:“是呀。我们大王说,官无所担责,则无作为。”他终于忍不住了,开闸一样说:“你们靖康,就是官不担责,无功无过就好了。在我们东夏,那不行,你的箭你管不好,要你干啥?你的乡你管不好,多少人受冻挨饿?这样的官,要么鞭打他,督促他发奋图强,要么就换掉。”
杨村的人个个不相信,苦笑说:“那做官多澜。谁还做官呀。”
海塞尔他堂兄咳嗽了一声,搂搂衣衫说:“为啥觉得累,为民谋福利,大展身手,大显神通,治理一方出成绩,再受人尊敬不过。”
杨村的人就问:“那贪官多吗?”
海塞尔他堂兄又说:“没有。爵士和公士受选代参政,每年都请上人,坐在一起与他对账,一笔一笔都得对清楚,收的税,都有两执,这是你们的大官杨绾发明的,我们大王在国内推行,邸报还夸过这人。”
他又说:“我来你们这儿快一年了,从东家这儿知道,你们收税,看人收,收多少,交多少谁也不知道。”
众人顿时爆发了对官府的不满:“就是呀。都落自己口袋了。”
海塞尔他堂兄又说:“留在我们自己手里的票叫税执,每年上交一回,交税最多的人那一定是生意多,能挣钱,不但会胸戴红花,骑马耀旗,还能积信,有信的人,官庄、私庄就都肯给他贷钱。”
一个曾在县里应过差的老人问:“私下给钱,不要税票的有没有?”
海塞尔他堂兄笑道:“几乎没有。要说有,当年在北平原偷税的都是你们靖康去的,时不时会被抓起来监禁,叫贿赂公人。我们东夏人就知道,你可以一时没钱,但是只要积了信,就能贷钱。省一两个子却失去的太多,这叫小聪明。何况我们官府只要抓住公人一次,就永不录用。”
众人又质疑:“一个子也不录用,要是换的人多,哪来那么多人做官呀?”
海塞尔的堂兄冷笑说:“这就叫风气。刹不住,风气就会坏掉。奉公守法,铁面无私的人不来外财,歪门邪道的人却能来外财,谁还向好呢?再说普通的公人,也不是非哪个人来做不可…就是全换完,国家也不缺。”
众人太震撼了,问他:“谁想进官府谁就都能进?不得是官绅人家?”
海塞尔他堂兄说:“只要有空缺,能够干好,谁想进都能进,国家不设门槛,公人便不自以为贵。你们靖康却正好相反,除非是差役,否则就是个普通小吏就都设个门槛,名为考计身家,实则将大多数人堵之门外…如此以来,官府用人,等于无源之死水,更换不得。若是在朝廷有了品阶,那更不用说,要经过宗正府考评,通过吏部考计,试问诸位,谁能换来活水?”
众人渐渐听不懂了。
海塞尔他堂兄却是脸颊潮红,激动地说:“在我们东夏,如果你想进官府,你保证你能奉公守法,铁面无私,能明理,能写算,谁也不管你出身何族,进没进过学堂,进过何等级别学堂,可当众辩论服众,也可求考官府实务,若进了官府还有不会的,官府会教你,直到教会你。”
他说:“官府择县旗以上主官,完全靠才能,可先视才能作差遣,干出功绩,再转正官。”他又说:“你们靖康的官职,众多人挤破头而争取不来,我们东夏,很多人只在国家需要的时候才出来做官,因为一旦做官,就不能为私。比如我二爹,他擅牧养,如果一旦去做官,那他失去更多。他比较一个月,官府上喊召他,他算算收入,就都拒绝了。”
众人听得糊涂,却是追问:“他还能拒绝?皇帝喊你做官,你还敢不为人所用?”
这样议论到天黑,倒来了信,说杨武威被李鸳鸯打跑了,怕他会再为祸,李鸳鸯带人到处追他…
但让他们这一夜最好还在石场里呆着,杨武威又死了亲人,保不准绕回来报复,现在剩下来的都是老弱,真回来,那是送给人家杀的。
石场那边准备了些饼子和咸菜,众人分食,却是坐在城道上不肯下来,又在一起就着秋风咸菜说话。
这一会儿,却是众人又羡慕又妒忌,纷纷问他们:“你们东夏这么好,你们咋不出境回去呀。去渔阳。”
他们还夸海塞尔的堂兄说:“你看你个秀才,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要你回你们渔阳,说不定会成大官呢。”
那瘦弱的秀才又在秋风中咳嗽,手扶垛墙说:“大王给我们要了庭院和土地,这是我们自己的产业,也是我们东夏人的产业呀,都走了,渔阳哪有那么多的地?总要有人守着…”他喃喃地说:“也要不了多少时间,我们东夏人就又会打回来的。”
众人猛地一惊。
有人惊叫:“打回来?你们东夏还会与我们打仗?”
秀才知道失言了,连忙说:“不会与你们打仗,是?赶走你们的官府,让你们跟我们东夏人一样生活。”
众人已经觉得可怕。
今日同城共话,隔河守望,难道异日还要打仗吗?
而半个东夏人的李虎,又会站在谁那边呢?
东夏那边妇人扯了扯秀才,示意他坐下,别多说了。
海塞尔的堂兄却坚持说:“这是好事。对你们来说也是天大的好事,我们东夏,比我讲的还要好…我们国内,很少有人再挨饿,就是有欠收的人家,官府会赈济他,箭长也会和大伙一起照顾他。”
他说:“他们就要回来了,我听到了北方传来的铮鼓角号,大王北征完西征完,就会回来…我们在这儿还有十余万人,他岂会弃置于不顾?”
又有人拉他衣衫,示意他别说了。
他却不肯退让,又说:“我们东家就有可能是我们大王派来的。就算不是,我们大王若是回来,把咱们一起解救出来,我们也可以让他做郡守。你们总信得过他吧。”
这是秋天。
秋高气爽,秋风浩荡。
少年人总是充满理想,他回过头去,凝视黑暗中的一切,大声喊道:“余虽不才,愿为吾王收复失地,开疆拓土。”
杨村的人却都感到可怕了,嘴里说:“你们看这孩子。”却都不敢听他往下讲了。
东夏王是个英雄,戏里都唱着,但英雄是要杀人,是要打仗的呀,要是他回来呢,今天杨武威来杀人,那是小乱,将来来个东夏王,带着几十万人,那会是什么光景?村子还会在吗,人还会在吗?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这百姓,永远就像一头小鹿,风一吹,言一起,内心就警惕、恐惧着。
不是他们没见识,而是他们就是一头头的牲口,总是被当权者挤着奶,宰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