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唇朱颜,眼看就是一波滚烫烫的热吻。
狄阿鸟却提不起半分情欲,好像陈州人的义愤都在面前倾泻下来,浇得他热汗淋漓,他猛地挣脱…在王曲曲猛一下充满惧怕的面容中,自己也为自己的反应意外,忽然又记得之前自己对王曲曲的漠视和伤害,这时,他分明注意到王曲曲颤抖的嘴唇,几乎绝望的眼神,先是呆了,忽而他肚子咕噜一声响,急中生智:“孤饿了。一天都只嚼了点肉干,给孤弄点吃的吧。”
像一波凄冷的风雨浇灌下来。
王曲曲的心沉了下去,强颜欢笑一回,柔声说:“心里想你,吓到你了吗?你可是率领千军万马的人呀。”
狄阿鸟掩饰说:“饿了。拿手的西陇饭菜孤要品尝。”
王曲曲并不揭破。
但她真的很难受,起身去吩咐饭菜,站起来竟然打了个旋。
她发现狄阿鸟动了一动,立刻按着自己脑门就走,不停摆另一只手掌,不停说:“哦。没事。没事的。我没事。你不用管我。”
狄阿鸟慢慢地坐下来。
他的视线凝在桌面上,桌角掩着一双鞋。
他用手拿起来,发现是千层底,密密麻麻纳着针眼,脚做得很大,不像做给阿尔蔑那样瘦弱的人,忽然一动心思,往自己脚上比了一下,竟发现这鞋…与自己脚上的靴子相差不到半寸。
有人进来了。
他慌忙把鞋子塞回去半掩盖。
一看,是一名少女端了盆羊骨汤,地道的西陇风味,就假装收拾桌面,将桌上的东西往一边收,故意问道:“哦。这鞋子做得很好呀。孤记得做这些鞋底,需要纳好几天吧?”
少女说:“可不是。”
她皱皱眼睛说:“夫人每年都要做好几双,她尺寸掌握不好,殿下也穿不上,都收了一箱子呢。”
狄阿鸟“哦”了一声,反问:“那谁能穿上?”
少女摇了摇头,突然压低声音说:“不知道。大王。你能不能冲我笑一笑?”
狄阿鸟愕然,他反问:“你不怕我?还让我给你笑一笑?”
少女笑吟吟地说:“我不怕。我也是西陇人呀。我扎丫辫的时候你就在我们县,你不知道了吧。我爹都说博格阿巴特是个对百姓好的大英雄,不但能保住曾阳,心地还好,在乎百姓生死。”
狄阿鸟“哦”了一声,问:“他人呢?”
少女说:“那年你在西陇打仗,他也被征丁,之后再没了消息,不知道战死了还是败退到哪了。”
狄阿鸟一下揪了心。
少女也有点难过,低着头说:“我爹说只要人人都跟你一起去打仗,就一定能打退游牧人,你保证过,守住曾阳城,不让胡马半步。结果还是打败了。我也是那时候被小姐夫人给收留。”
当年他狄阿鸟闯军营问军心,集百姓说只要你们不跑,军队绝不后撤,说一定打退游牧人,保土曾阳,往事一切历历在目,没想到自己给了军民信心,结果仗却还是输了。那些相信自己话的人,不是战死,就是流离失所…狄阿鸟点了点头,仰天看着,害怕低头的时候,眼泪会滴落。
外头有人喊那少女,那少女蹦蹦跳跳要走,一边走一边说:“大王。你呆会笑一回吧。小姐夫人说,你有桃花笑。你五大三粗的,能笑得像桃花?我不信。”
狄阿鸟愕然道:“笑得像桃花?”
少女已经到门边了,笑出两只尖牙,一手扳住门框,回头小声说:“是呀。笑起来跟桃花一样。我还以为人长得秀,像桃花一样妖美呢。”
狄阿鸟被她逗得心情好了一点儿。
他喜欢陇女,他见过的陇女之中,好像都有这点儿可爱。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脑海中浮现的旧情旧景尽快赶走。
这大王的威严在,被旧事勾起伤感,若是滴了眼泪,岂不是大失身份?
默默坐了一下,他的眼神又移到那双鞋子上了。
四处看看无人,他飞快地持在手里,用桌面挡着,掰了靴子套一下,神了,比靴子还和脚,一点不大,一点不小。
他又手忙脚乱地抠下来,还没来得及将脚插进靴子,听到嗒嗒儿虎在院子蹦,似乎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若是要见自己,保不准人全撞进来,他立刻将鞋子塞回去,自己拿脚插回靴子。
但是人没有进来。
他的眼神就又移动,移往鞋子上了。
他猛地自语说:“这鞋子,我穿上合脚?”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上来。
他几乎不敢相信地问自己:“她是给我做的?对呀。在西陇,她比过我的脚,好像还给我做过鞋。”
他呆呆地坐着不动,将外头的声响全忽略了,轻声说:“是呀。她给我做过鞋。尺寸?那时并没有掌握不住尺寸?”
一霎那,他眼睛红了,鼻腔中有点辣。
是给自己做的。
每年都做…
一箱子,一箱子是多少双?
他自己没纳过鞋底,但是看着鞋底密密麻麻的针脚,这得多少针线?
多少年了。
竟有一个女人年年给自己做鞋,而且记住了自己的脚,十来年了,难道自己的脚再没有一点变化?
还是她连变化都想得到?
狄阿鸟喃喃道:“这不可能吧。”
紧接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负罪感涌了上来。
他开始明白王曲曲往外走的慌张。
那是个女人呀。
拉自己的手,向自己献吻那是多大的勇气?被自己一把推开意味着什么?他骂自己:“我真他娘的真是个会伤人的混蛋。”话说完,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想在王曲曲回来的时候,向王曲曲表达歉意。
一想到歉意,他又愣住了。
一堵厚墙顿时挡在了他和王曲曲的面前。
他要在陈州做大事。
如果留下阿尔蔑的妻子,如果自己今晚留宿她,如果自己干了,明天陈州城会不会满城风雨?
谁知道王曲曲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给自己纳了一箱子鞋?
谁又能知道他狄阿鸟不是为了夺人妻而夺人妻,谁又知道他狄阿鸟不是色迷心窍,而是出于真情?
他一阵芒刺在背。
如果他这么做了,东夏兵只有三万,三万东夏兵还要开往凉北城,如果再分别戍守,兵力分散,再得不到陈国人的民心,得不到公正的形象,东夏则一定会败退而走。
虽然不一定因为这件事就身败名裂。
但是这样的事聚多了呢?
自己是一国之王,自己肩负着让陈国并入中原的重任。
那青史可畏呀。
他越想越伤感,越想越难受,叹了一口气,心底有个声音在说:“早知今日,当年就当不知道阿尔蔑的情况,让人一刀杀了算了。反正他常年服用五石散,也是个神志不太清醒的废人。”
但又一个声音在响:“狄阿鸟。你是一国之王。你必须有王者气度。你不能杀阿尔蔑,你想想都是错的。你必须依照大夏律行事。大夏律不是你巧取豪夺自己心爱的人用的。”
一股柔情,一股悲壮。
他默默地坐着,陡然记起院外的事情,听到嗒嗒儿虎在唤自己,便站起来往外走,到了门边,发现李思浑回来了,在外面与几个丫鬟说话,手里还展着一幅画。嗒嗒儿虎把画拿过来,就往上头跑,含着“阿爸,阿爸”,跑到狄阿鸟身边,展开给狄阿鸟看,狄阿鸟看了一眼,假装惊喜道:“水牛?”
嗒嗒儿虎说:“舅舅送给我的,他说他派人加急去灵武请人画的。他说牛有牛性,牛是大大的好品德。”
狄阿鸟点了点头。
嗒嗒儿虎又说:“我们东夏就是以青牛为旗的,牛就是一种力量,我要好好观摹,也画几幅,不,十幅。”
狄阿鸟笑了,说:“怪不得你舅舅和他们说得来。他们都是西陇人。套交情的吧。”说到套交情,他醒悟到了什么,脸一下变了,大步流星就走,到处找王曲曲,发现王曲曲在厢房一侧站着,手边都是食物,回头一挥手,喝道:“李思浑,你先走。今天孤有事,不需要你来问候。”
李思浑还在纳闷。
他翘首就说:“她们都是我家乡人。哥。我家乡的姑娘们呀。哥。我…”
狄阿鸟咆哮了一声道:“走。”
李思浑愕然道:“我还有事要与你讲呢。”
狄阿鸟喝道:“滚。”
出于对李思晴的追思,他几乎没有给李思浑说过重话,今天却如此咆哮了一句,李思浑是落荒而逃。
一边逃,一边伤心沮丧,在心里想:今天谁惹他了呢?我才刚回来,惹他的不该是我呀。难道我告诉健大将军的话,健大将军写信问他了?他怪我多嘴,不应该呀,那个时候,就不算是什么秘密了。
逃到一半,他想起来了,应该去问郭嘉,就掉了个头,去找郭嘉去了。
看他被撵走,一直走远几掉头,狄阿鸟心里终于送了一口气。
他大步流星走到又继续送食物的王曲曲身边,见几个丫鬟将食物送走,王曲曲还端了个碗,一把夺了过来,说:“孤来。”
王曲曲呆了一下,大叫一声去抢,那碗被她一胳膊带走,扬了足足二十步,一条狗凑上去,闻来闻去。
狄阿鸟笑了说:“生气呢。生什么气?走。孤想老老实实给你说些话,有些事必须得告诉你。”
王曲曲点了点头,扭头看向那撒了的食物。
嗒嗒儿虎笑道:“这狗跑得真快,谁养的呀,我也要养狗。”
狄阿鸟一回头,冲他言道:“你不能养。玩物丧志。手边养一宠,干什么都分心,这孤身有体会。孤小时候什么都养,后来就什么都不养了。”
他心里想了很多的话,心说:“曲曲。孤不骗你,孤要把孤面临的实情都告诉你,孤不是不要你,孤只是现在不行。”
他肯定地自语:“还不是光说不行,孤还要召见拓跋晓晓,谴责他之后,再把我们的事讲给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