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夏全力补给之下,林中部族吃喝不是问题。
然而进入他们的营地,死人和伤残并躺,牲畜能就卧在一旁,大冬天,光着屁股,刺满纹身的孩子还能在雪地上乱跑。狄阿鸟的脸色很难看,他觉得而今的东夏把传统都丢了,目比跟从的犍牛,愤怒地问他们:“为什么不派我们的人来帮助他们立营?为什么没有医官?为什么没有伙头军?”
这些话,虽然有很多那日松根本听不懂,但他知道是好的,而还没做到,就站在旁边,眼神中充满着感激。
这倒是没有办法的。
起码医官是没办法找到。
伤亡那么大的战争,医官连自己的伤员都看不过来,谁肯往这儿派?
狄阿鸟眉头拧得很深。
那日松转眼一看来了很多部族的首领,连忙要带着狄阿鸟与他们相见。
狄阿鸟走了两步,却突然回来,大吼一声:“愣着干啥?半个时辰,孤要看到大量的医官,要看到火头军,要看到帮助他们养成习惯的犍牛和文参。孤从来也没想到,这样的传统你们会丢。”
几个高级将领一转身,带着人就走。
嗒嗒儿虎站在一旁,想到接下来要道歉,内心中好不自在,恨恨地把头偏到一旁。谢先令也不自在,在东夏观场已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了,被大王领来道歉?看着几个带着一样心思的将领趁安排医官,带着人跑掉,而剩下的人大多和自己差不多,不由暗笑两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那日松赶着去陪狄阿鸟,接受众部族首领的拜见。
金花万户直接奔他去了,一把拉他到旁边。
她对两个事疑惑不解,急需弄明白,一是那边站着一群东夏的高官和将领,怎么站那么整齐,还都不动,二是这个年轻英俊的,难不成就是东夏王狄阿鸟,要是拜见错了可怎么办?
那日松已觉得不礼貌。
金花却洋洋得意,他用的是林中部族的土语,眼看自己问了,狄阿鸟还看过来,一边惊讶这人的英俊,一边还洋洋得意,你听着又怎么样,你听得懂吗?
那日松知道狄阿鸟听得懂。
狄阿鸟的猛语熟练无比,有猛语的底子,又多对北方言语留意,这土语他听起来毫无障碍,只是说的时候会断断续续。他恨恨地戳了戳金花万户,示意你别自以为聪明,其实人家什么都听得懂。还来不及知会。狄阿鸟扭过脸来,给他摆了摆手,示意没事儿,而自己面朝金花万户,用熟练的猛语说:“孤来回答你吧。没错。他们站在那里,是孤让他们站在那里的,因为战争突然降临,就把你们的人拉上去作战,带来巨大的死伤,这是他们的过错,孤带着他们来向你们致歉来了。至于孤,就是狄阿鸟…他们的大王,将来也是你们的大王。”
金花万户惊叫:“他是猛扎特人?”
她太过意外,所以惊叫,没有说你,而是说他,自是恼恨那日松不告诉他。
狄阿鸟按照林中部族对待金花这样的大萨满的礼节,要亲吻她的眼皮,金花嗅得一股清香,却是在战栗,身子有点发软…但她又不得不摆出微笑,闭着眼睛,往前探脑门,却是身体失衡,两手慌乱,抱了过去,抱了,却又紧张,松掉往后急退。狄阿鸟向她略一执意,扭头接见他人了。
金花万户却愣在那儿,一手捂住胸,看着狄阿鸟的背一动不动。
嗒嗒儿虎则带着恐惧看着阿爸钻入野人堆,到处拥抱。
他忍不住小声跟谢先令说:“阿爸真能忍,他们能熏死人。”
谢先令连忙给他摇了摇头。
但谢先令知道嗒嗒儿虎说的是真的。
丝毫没有夸张。
嗒嗒儿虎是在高显长大的,他的忍耐力已经很强,他都这么说,那是到了一定发指的程度。游牧人吃羊多,身上有膻气,长期不洗澡,加上毛发重,那些再有点狐臭的,够让人受不了的,但和这些林中部族比,却是小巫见大巫,这些林中部族的人,有一些还在杀食部族的敌人。
他们会把人的毛,各种动物的毛按照颜色,人的牙,狗的牙,熊,老虎,狼的牙按照大小,编出来戴在脖子里,会用身体磨蹭松脂,来防止蚊虫困扰,防止各种皮肤病,甚至还会捉来臭鼬作宠物用于圈猎,再携带上麝盘和一些带气味的器物,你可以想象得到混杂起来是什么味道。
这些人在草原上的生蛮眼里,也是截然不同的生蛮。就连高显北方的女直生蛮,因为多学会结寨,钉木屋,也会比他们好很多。人常说女直满万无敌,却不说这些林中部族满万无敌,那是女直在老林中疏密定居,猎物充足,比他们这些林中迁徙的人吃得好,比他们高大长寿。
首领们毕竟好多了。
狄阿鸟和他们见完面,却不去接受他们的招待,让人给找来一个木墩,一屁股坐在营房正中。
他指着自己带来的人给那日松说:“带上他们,一个棚、一个棚去道歉。”
金花弄明白怎么回事,张口就是一句:“都是话听不懂的奴隶,给他们道歉?道歉也听不懂呀。”
她已经被狄阿鸟折服了。
这女人?好像自己从来也没起念要投降靖康一般,死命围着狄阿鸟打转,浪乳肥臀上下起伏。
首领们也纷纷来请狄阿鸟入主帐,接受招待。
那儿已经摆开大宴。
牛角角具数排并立,力士光着胸膛、好女勾勒彩目…全牛全羊全鹿,一应俱全,有的还在火上转动。狄阿鸟坐着不动,要求说:“医官犍牛不至,百姓食不上东夏营饭,孤是不会接受你们招待的。你们何不与孤一起在这里等,看看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到。”他再次要求那日松:“带着他们逐营道歉。这道歉是无法挽回战死百姓的生命,却能宣示我们东夏有错必改的态度…他们有错他们改,孤有错孤改,孤要东夏各族一视同仁,绝非空话,今日一人不食我东夏食,孤滴水不进。”
谢先令心里苦笑。
他跟了狄阿鸟多少年了。
他自然知道狄阿鸟为何滴水不进,他多疑。
等林中部族接受了东夏饭?当年都是这样的,奴隶和部民吃上东夏饭,立刻就铁了心变东夏人,加上医官疗伤,犍牛协助训练,整理内务,这林中部族,怕从此就一心想变东夏人了。
林中部族亲爱之心本身就不强。
恶劣的环境和氏族中男子的竞争,使得他们看淡所谓的亲情,虽然死了那么多的人,怕也挡不住这顿饭,他们跟谁打仗不死人,除了亲娘舔大的孩子死了亲娘哭个几天,谁真正能把人命当回事?
衣和饭,生和死是人心的根本。
嗒嗒儿虎和犍牛们都没精打采,都不是学堂里的孩子,排着队入营,一个棚、一个棚给人鞠躬道歉,好看吗?舒服吗?但偏偏无人敢违背,狄阿鸟看过来,大伙胸脯猛一挺,看过去看别地方了,胸腹就又都猛一塌,嗒嗒儿虎心里都在忍不住嘀咕:“暴君。军阀。这是在辱士呀。”
谢先令倒还挺得住,见那日松靠近,主动招呼他带着去,并编了台词提供给那日松:“之前为了打退敌人,逼迫你们上战场,现在大王回来,看到死伤那么多人,让我带着他们给你们道歉来了。你们为我们东夏立了大功,东夏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劳,请你们接受东夏的抚恤,接受成为东夏的一员吧。”
嗒嗒儿虎快哭了。
真的。
丞相没含量地给那日松编造这台词,还“请接受成为东夏的一员吧”,接着又要与大将们一起尊严尽无,到处道歉…他自己还好,毕竟脸皮厚,只一个劲给自己说:“还好。我才十四,还只算小孩。”但他已经在心里中发誓,绝对不能像阿爸一样对待大臣,否则大臣们太难堪了,会怀恨在心的。
郎中兵跑步前进,火头兵跑步前进,犍牛?
犍牛则是就地征集的士兵。
将领们怕有些没有犍牛整理内务的说教力,干脆把兵拉来为他们打扫,然后统一给他们定规矩。李思浑才从渔阳赶到,就已经被迫提供郎中兵、火头兵了,他找狄阿鸟还有事儿,骑着高头大马,裹着将氅跟着跑步前行的士兵往林中部族跑,嘴里还在念叨:“我的姐夫呀。这战争打成啥了。你怎么还住林中土人这儿,还把人都拉去…搞什么呀。派我先行一步去北平原也行呀。”
但正是因为他们的到来,林中部族正在悄悄变化。
大王还没吃饭。
大王还没吃饭。
大王还是吃不上饭。
不能让大王天黑之后也坐营地里不吃饭吧。
文武士卒老小一起下手。
王明诚来了,王明诚也要跑萨满跟前帮忙宣讲国策,否则你把他饿着,回家他妹也不愿意呀。
但是林中部族已经混进来靖康奸细。趁着夜色,奸细和两个林中部族人往北平原方向的靖康军营飞奔。
到了靖康营地,饭后正在喝茶的马天佑当啷一声,茶盏掉地上跌了个粉碎。
他不敢相信地问:“你们说什么?狄阿鸟这次是真回来了?就在林中部族的营地?”
他起身到处走动,反反复复地问:“他到林中部族的营地干什么?”
他问与狄阿鸟一起上来的兵有多少,问狄阿鸟在干什么,突然,他猛地停住,大吼一声说:“快去。火速报予陶督,向他告急。告急,让他速派援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