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在靖康的县里,从来没有采状这么顺利办下来过。
回杨家村之前,李虎又做了几件当紧的事:询问当地粮商的粮价;了解当地的借贷规矩和利钱;物色一块带拖院的门面,当然现在不买也不租;寻上一班泥瓦匠,一班木匠,而且立刻让他们赶去。
有李鸳鸯这个师爷,这些事情他只要吩咐下去。
把这些事情一一完成,却还有一些繁琐的事情在等着。石场要规划,治具怎么做,先期雇工多少,工钱怎么算,工人怎么组织,最先要出什么样的石器物…牵扯到石场规划,治具,器物形状,得张罗标准的尺规工具,李虎虽擅长画画,但牵扯到筑建,谱带尺寸的器物外形,却是觉得头疼,有些事情不是一瞬间可以给想好的,但他现在偏偏难以静下心,慢慢去琢磨。
回到杨村,杨燕燕家都没个适合谱图的桌子。好在木匠班子提前到了,给他做了一个大长桌,一把粗糙的太师椅,便是这些东西,他心里都好不满意,这些木匠,哪像东夏那边,因为几何的刺激,物件做得圆润、板正,而在这儿的乡间,那桌子都感觉到不平,腿还歪,没有一点美感。
他本来就想去北平原一趟。
不过这个时候,这些事情,却给他一个借口。
他跟李鸳鸯和狗栗子说:“咱们这儿的工匠不行,我要尽快去东夏北平原一趟,去找些工匠。”
但现在他还真走不了。
去县城,让狗栗子给收拾山谷,就把草棵和荆棘给砍砍,地也不整整,一说,张场主的石场也就这样,你把他放家里去安排这样的事情,回来还得重做一遍儿,耽误时间,而且反复花钱。
现在,外人不知道,李虎自己知道,自己开石场,也就是三百余两的银子,换了贬值的靖康钱。
工价再廉,你能由着返工?至于李鸳鸯,也是新雇来,看起来在县城干啥事儿很干练,但也在一些事情上稀里糊涂,颠三倒四,估算借贷不知道怎么算复利,还为了他自己的颜面,硬说词意思他没能够理解,并不是真不会,更不要说工场上的事儿,他根本就没接触过这一类的东西。
包括定工钱。
狗栗子说:“张场主两文,咱们按四文就行。”
李鸳鸯说:“四文钱?你就没办法人里头选人,咱们选工要选好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样的事儿,李虎觉得都得自己来安排。
虽然他觉得李鸳鸯的话还算水平,但问题是,由着李鸳鸯来选人,他能挑起不少周边村子的纷争。
李虎最后给他们宣布说:“先期要三百工,没有正式开工钱,每工十文,因为现在粮食上没有安排,暂时就不管他们饭了。正式开工之后,再管饭,学了治石之后,再涨钱…这三百工,不由我们定,去给王亭长他们说,除了咱们杨村的,其它各村,按户数比例选人。出工没有过多条件,但是要去找一个好郎中,仔细检查他们有没有会传染的病。还有,人来之后,每三十人一正,半天平场,半天操列,狗栗子你们都给我学了,这点应该没问题。”
李鸳鸯脱口道:“东家把他们当军队吗?”
李虎纳闷扭头,问他:“军队?”
李鸳鸯说:“不然还请郎中,还给操列?”
他给凑跟前说:“这样就太复杂啦。难道还造籍牌?按上工先后,将来涨薪?”
李虎挺意外,眼神中闪过一缕疑惑,点了点头说:“对。”
狗栗子也晕。
他问:“你们东夏那边开工坊,都这样干吗?”
李虎想了一下,告诉说:“官坊是的。私坊不是很清楚。”
李鸳鸯半天没音。
他坐去桌子一侧,一脸难看,好半天才闹着说:“现在就我一个师爷呀。”
李虎就回他一句说:“你也有薪水,不会只管你饭,所以不能觉得事儿多。干啥要有干啥的模样,怎么能跟那张场主一样乱七八糟?”接着,他又说:“你要关注着钱价和粮价,最终我们还是要管饭的,如果管一顿不行,都得管两顿,最好还有肉。不吃饭,不吃好,怎么有力气干活呢?”
他还说:“牲口价也要留意好,能用牲口的时候不用人。”
狗栗子没听完,赌气掉头就走。
这什么嘛,还管肉?管得起吗?不说管起管不起,那都过财主的生活了,还是上工的人吗?
他干脆跑起来,去找杨燕燕她娘告状去,到了喊了一声:“大娘。你管不管李虎?”
杨燕燕她娘一听他说完,放下手里的货,抬头往李虎那边往了一眼,叹气说:“李虎这是想做大善人呀。”她倒笑了,说:“我们家李虎咋干,你急个啥呢,他这样不好吗?就是石场败了,方圆几百里,谁能说他个啥?名声都能超过他哥。我们老杨家,不管这个,他要是抠抠索索的我才骂他呢。”
杨燕燕跑来听,见狗栗子又掉头走,扭头来看这个,又扭头看那个。
杨燕燕她娘欢喜地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李虎肯定对你哥的脾气。”隐藏的想法是,杨燕燕她哥能看上李虎,支持她嫁李虎,但沧郡的事儿,压根没给杨燕燕讲,她娘也就说了半截。
杨燕燕说:“他就特别能惹祸。”又说:“你说一个外乡人,你出门你忍气吞声些,就是不肯。到处惹祸。”
说是这么说,县城发生了那事儿之后,她还在求着同村婆娘,回家之后不要告诉她娘,免得她娘说李虎,要不是有大嘴巴,她娘都不知道。
狗栗子再回去,李虎正在走动,李鸳鸯摊着纸张,打算在上头写书文。
李虎说:“鄙人白河杨村李虎欲开场治石,告于各村父老,诚求用工如下…”
狗栗子叹口气,就又掉头走。
他是跑来跑去,不知道跟谁讲,不知道让谁劝李虎,一眼瞅见杨揣了,咳嗽一声,走到跟前,张口就是一句:“烦呀。”
杨揣问他:“你烦啥。我才烦呢。李虎今天问我,愿不愿意去郡上学工,一边学还一边给我钱。”
狗栗子“哦”了一声说:“我知道。在保郡他就说了,让你去,你识字。哎。我就想不明白了,这么好的事儿,你还烦啥?”
杨揣说:“我爹好不容易说通我哥,说我哥明后天一回来,就带我去沧郡,你说呢,我是去沧郡,还是去郡城呢?我要是去沧郡吧,跟着我几个哥,那自然好,但是吧,觉得不好跟李虎说呀。”
狗栗子咧嘴笑了,说:“那你自己看吧。”他问:“问你爹了没?”
杨揣说:“我爹也突然不想让我去沧郡,说李虎再怎么能,他年龄不到,我在这边,能帮他,何况家里还有媳妇,往外跑,到时候跑野了。我也觉着李虎他干啥事儿,那一套跟咱不一样,书里说,像是能成大事的人。但是要说不去,我哥肯定说,一天到晚你闹着去,现在让你去,你又不去了。说不定还会揍我。我爹也拦不住他揍我。”
狗栗子问:“你不是爱跟李虎抬杠吗,为啥还想留下来?”
杨揣不好意思地说:“抬杠是抬杠,我就爱抬杠,不是跟他抬,跟谁都抬。”
他轻声说:“村里人说,李虎去办采状,县令老爷亲批。惹燕燕的那家坏人,李虎不知道跟官府咋说的,官府都连夜把他们灭了呀。俺那边的二姐,俺哥他们都护不住,你说谁厉害呢。”
狗栗子又“哦”一声。
杨揣说:“我觉着李虎治石头,不是简单地治石头,不然,县令能那样待他?这里头有秘密。”
两人前所未有地亲密,边走边谈,听到那边有人喊,问了一声,有人说:“狗栗哥。李虎让喊你。让你去把那师爷写的告示,送去各村,咱正式招工呢。将来用工,用招的,不是谁想来谁来。”
杨揣说:“看。与人家一样吗?为啥用招,不是谁想来谁来。”
狗栗子大叫“晚上说,我走啦”。
招工。
白河杨家村李虎开石场,竟然是招工,而且上头写得很清楚,光修场地,就每人每天按照十文算,将来还会涨,最后按月发钱,一时乡里轰动。
据说,王亭长为了让自家弟弟收敛,别再为恶,都想把他送来,自己跑去一趟,问这石场啥时候开,都是啥情况,缺不缺监工,然而回家之后,王小七又已经跑出去,不知去哪干坏事。
本来拟十天半月把人凑齐的。
结果第四天,一轮太阳在东天升起,太阳底下走着很多肩挎缆绳,扛棍的百姓,一路议论纷纷,热火朝天往杨家村走去。
若是靠近,能听到他们在说:“李虎和杨凌刚是亲的。杨凌刚你不知道呀。那可是咱们这儿的大义士。”
一段又一段十多年前的往事,再次被他们翻起来重现。
而这个时候,李虎却和杨揣一起,赶往前往保郡的官道,去接杨凌自那位堂兄去了。家里也没预料到人说来蜂拥就来,接着就是冬至,算着日子,杨凌自要回来,家里除了杨揣和李虎都是女的,又不好说让村里的人去接,这就由燕燕大爷带着,仨人已经走上去保郡的路上。
至于会在哪碰上,人一点儿都摸不准。
好吧。
因为不在,检查传染病的郎中也没请来,一头是汗的李鸳鸯和村里的人一起劝人先回去,回头再来。
人不是劝不走,而是都是一个乡的,多多少少认识,没事了,验不工,也呆着说话,这样耽误别的事儿呀,那边石场,还有个泥瓦匠班子,有个木匠班子,村里的人要去帮忙,才能尽快完工…
这四邻八方的乡亲们在村里怎么行?
要是让他们上去跟着干,岂不是将来人都得留下?
好不容易把人劝走,李鸳鸯觉得自己舌头都大了。他回去,掩好门窗,铺开纸笔,飞速写道:“公子颇有上风,深孝乃父,末下不才,辅助吃力,请速选聘贤能,工匠,工画师助我…正好我以造籍之事,可借招同窗前来。前来之人,必不可有国人痕迹,牢记。牢记。”接着,写道:“另请告之吾恩师于伯,请家中阿母放心,多劝上,早日召归公子,节授一方,可胜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