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意如几乎每一句开头都带有一个“准许”,声音铿锵有力,而每一条每一句,又大大出人意料。
“准许东夏将转移自己的府库、图籍、官坊…”
“准许我东夏人不愿留在北平原者,迁回东夏…”
“准许我东夏人愿意留在北平原的侨居贵国,开设我东夏使馆,设官以协助贵国管理侨民…”
“准许我东夏人保有自己在北平原所有私产…”
“准许我东夏留于贵国之民在想回东夏的时候,迁回东夏…”
“准许我东夏侨居留于贵国之民保有自己的风俗,集会,不以风俗不同,行为不同贵国之民获罪…”
“准许我东夏侨民经商出仕与贵国之民无二…”
“准许我东夏将部分黄埔学府及学子迁至渔阳,原有学府可作别院,贵国可以参与授学,但祭酒必须由我东夏之人担任,学府不得以异己之名干涉,以期保有百花争鸣之局面…”
“准许每年答应一定数量,家乡在贵国的东夏人通过提交申请,归乡探视…”
一口一个准许,好不容易才完。
在场的官员,没有一个往这些“准许”上头想过,一时鸦雀无声。赵意如终于不再说“准许”了,却是又说:“这些都是基本的民生保障。和则为百姓和,贵国必须做到善待吾民。待我将议和条件一一照会之后,对一些条款详加解释,并解答贵国疑问。此外,我东夏还有一些国家之间的要求:北平原要开放为榷场,此外沿边开放榷场不得少于十个,榷场不得以军资之名,禁止盐铁粮食布匹茶叶等物资进行贸易,详细开放的榷场地和不得禁止之物资,国书上有附录列出…”
“每年补偿我东夏粮食二十万石,茶叶一万石,棉布二十万匹…”
终于有原则上的问题了。
有人大吼一声:“这岂不是岁币?”
赵意如冷笑说:“你们愿意这样理解也无妨,实际上我们索要补偿的理由是,北平原由我东夏开垦公田数十万亩,房屋无算,而这些,当初租借贵地时有吗?我们兴修的水利,是谁在用?我们聚拢的商业贸易,是谁最后收税?看看我们北平原每年的税收,你们就知道这是九牛一毛了。”
他继续往下宣读下去。
“我东夏要对叛乱之人予以惩戒,将有一个名单予以贵国,将名单上的叛贼交换我东夏处置,当然…不少人原本是你们安插的人,两国交兵,各为其主,但个别人,却是不忠不义之徒,应交还予以惩戒,以告慰两国将士。”
最后,他说:“按照我们东夏的标准,抚恤这一战战死的将士和百姓…”
他读完了。
接下来就是对个别条款的解释。
陶坎平静地问他:“北平原是我们流血牺牲打下来的,而现在还在我们手里,自然是我们说了算,要是民你们迁走的迁走,留下来的还是你们的,又狮子大开口,索要补偿、抚恤,北平原还有什么?”
赵意如针锋相对:“我们租借的时候,北平原有什么?只有荒地,而一直以来,我东夏从未明言东夏是我们的,反倒是贵国皇帝当成是夫人的封地,给了我们,而你们强夺北平原的借口也不过是收回封地,怎么能说这些条件都不合理呢?如果说是因为北平原在你们手里,你们认为理所当然拒绝,那就无须议和,我们还可以夺回来,要战就打下去试试。我们东夏虽然国小,却从来也没有软弱可欺过。”
杨雪笙沉吟道:“这个侨居?是何一说呀。如此怪诞之想法,前所未有,还请阁下详细讲解一番。”
赵意如笑道:“侨居怎么能说前所未有呢?我听说倭人有派来的遣定使,使团来到中原之后久居生活,学习中原的文化,工技,开铺经商,并购置房屋,土地,与中原人通婚,他们是贵国人吗?不是的。他们在哪生活?贵国。不但他们,西域来的商人,外国流亡来的贵族,这是不是都是先例呀。”
杨雪笙抚须眯眼,想了半天说:“他们?和贵国不大一样吧。”
赵意如回答:“除了人数或多或少,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他手朝陶坎一扬,说:“而且刚才陶将军说了,北平原在你们手里,而原本是你们的,这话不假,但要是我们东夏将人迁走,农田和房屋尽数毁坏,又还回一块荒地,贵国又有何利益可图呀?”
他说:“我东夏有此条件,是考虑并照顾那些安土重迁的百姓们,让他们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让自觉认为是我们东夏人的百姓保有我东夏的身份,也不去强迫那些不愿意的,或者认为自己已经是贵国百姓的人…至于百姓的私产则不可侵犯,哪怕他们愿意北迁,贵国也应予以保证,百姓和百姓之间也可以订立契约,相托付。”
终于有人喊道:“这不安全。这些人可以留在国内,但不能全部留在北平原,要是忽然一天他们起事造反呢,把东夏军队接应进来呢?”
赵意如轻声说:“我王已经替百姓们考虑好了。如果你们不放心,可以迁徙他们,但是——必须是他们自愿的,你们来提供搬迁的费用,而田产、房屋,这些挪动不了的产业,可在我使官的见证下,以不低于本身价值的田产、房屋进行置换,这一点,我们的使官甚至可以协助你们说服他们。”
陈天一有的好理解,有的也是一头雾水,正在寻思,听到身边似乎有人小声叹息道:“这是真正在为百姓考虑呀。”
他扭头寻找声音,却不知道是哪发出来的,怀疑落到不远处的冯山虢身上,冯山虢却肯定是没有说话。
一个声音在陈天一脑海里回荡:“和谈不应该是条件开得高高的呀,怎么看都还是东夏吃亏,他会不会做生意呀。”
杨雪笙深深吸了一口气。
如果是这样的条件,比皇帝的底线高太多了,百姓私产不动,也不能算他东夏的,交税交给了靖康。
至于军民百姓的去留,也不是大的问题,在一国为一国之民,慢慢也就淡了。
按照这个条件议和丝毫没有问题。但他没有立刻做决定,慎重地告诉说:“你回去与你们大王讲,条件基本上没问题,但是秦应亲王还没有到来,容我派人去半路说一声,然后就定下来。”
赵意如说:“不。天亮之后国书递到,立刻签字画押。大将张铁头的死让我王感到无比的伤心,他担心你们的效率低下,一拖再拖,战乱中的百姓拖得起吗?将来议和了,我们东夏人没了,还与尔等和?”
冯山虢悠悠叹了口气,这声叹气,在雅雀无声的厅堂中清晰可闻,而且格外悠长。
一拖再拖,战乱中的百姓拖得起吗?
这是什么样的君王呀。
就算是他急于议和,他也不该直说,难道他不懂,不能流露殷切之念?不。他懂。他就是这样的,他就是怕一拖延,百姓们遭罪。
赵意如也不告辞,转身要走。
突然,杨雪笙一个激灵,站了起来问:“你们没诚意。你回来。你告诉我,既然已经决定议和,为何请高显兵,并割让那么多城池?”
赵意如背对着他,仰天大笑道:“小人之心呀。谁告诉你是割让城池?我们大王用湟西数城置换了高显北黑水以北的土地,供高显恢复昔日渤海国,高显人出兵义助而已。”他迈步而行,大声说道:“我们大王为雍人征大漠,背后却被你们给戳了一记,害怕你们再来一记,找个拉架的隔在中间而已。”
他回了一下头,笑得轻蔑:“一旦征服大漠,对雍人而言,这该是多大的丰功伟业?中武帝能比吗?”
陈天一又听到有人小声说:“狂妄。”
这次他找到声音的出处了,几个老官员凑在一起哼哼。
赵意如在士兵的护送下走了。
满厅的议论突然爆发了,有人大声喊道:“大人。大人。东夏这是条件吗?这样就答应议和了?说明他们被打怕了呀。”冯山虢像是憋不住了,突然抬头,仰天一阵大笑,被熊熙来重新套上的官帽没系好,从头上歪倒,砰地掉地上了。他笑道:“可笑。真是可笑。”
众人都怒目视他。
冯山虢却依然自得,若无其事去拣官帽。
熊熙来代为解释说:“东夏没有放弃北征,如果他们把军队开回来呢?更不要说很多我们没有计算在内的力量呢。”
这力量在哪?
备州的官员们出于眼界,还真不清楚。
杨雪笙却是疲惫的,他把手按到脑门上。而今高显能出兵,那可就是从高显到陈州,毕竟陈州的三方协议,东夏是他们担保呀。耐心下来听众人议论一会儿,毫无营养,他终于伸手要求:“散了吧。散了吧。狄阿鸟何许人,他要议和,就只能让你答应,很多都是他为你考虑好的…”
官员这就陆续散场,陈天一本来代替母亲来的,要说一些有利于议和的事,结果和都真的开始议了,陶坎也没有留他,他就和众人一起往外走,到了外头,发现冯山虢不停看他,却是并无好感,因为大庭广众之下狂放不羁,那是死人之相,就随口道:“先生不是有话要给我讲吧。我可不认识你。”
冯山虢像是应付,用力勾出来一丝笑容道:“我也不认识你。不过是看你长得好,这天庭地格挺不错,和东夏王有着几分相似。”
陈天一大惊失色。
一直以来,没人说他长得像呀。
冯山虢喃喃地说:“我是有点眼花而已。心中恍惚。”
他摆了摆手,示意陈天一快走,自己则低着头,边走边念叨:“明天就回故乡。明天就回。不能呆啦。”
陈天一这才松了一口气。
反倒是冯山虢走前头了,一边走着,那雪便下了,在天上荡来荡去。
陈天一在背后看着他,心说:“我还以为他会给我说啥。看来他根本不知道呀。”
这时,杨雪笙身边的人追来一个,超过他,跑向冯山虢。
陈天一往前走,听到那人说:“冯大人。朝廷体恤您的功劳,安置您在备州为官,毕竟这里的东夏人多,您又了解他们。听说你一心要回家是吗?不用回啦。朝廷已经把他们遣送了过来,在半路呢。”
冯山虢猛地揪住那人,喊道:“为什么不能让辞官?把他们接来我也辞,我也要辞…我带着他们回家。”
陈天一走过去。
那些背叛东夏的人,他心里还是排斥的,谁又知道,他将来不会去东夏获得自己的前程富贵呢?
他在想:这官害怕东夏列出来的叛贼有他吧?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