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中城已经陷入一片恐慌。
恐慌不只是因为拓跋巍巍的意外死亡。绝大多数人在此安居乐业,他们害怕拓跋晓晓拖着他们北逃大漠,出来时还要被面临东夏的围攻。凉中城和凉北城之间离得不远,虽然拓跋巍巍定都凉北,但是很少有人能彻底将之区分开。而凉中城作为凉北城的屏障,是拓跋晓晓率军把守在这儿。他已经年过三十岁了,当年的英气逐渐收敛,却多出很多的稳重和粗壮。
拓跋久兴竟比郭嘉先一步入城。
虽然他避开高奴之战,一头扎进了刘裕的怀抱,最后又打了刘裕一把,投降了靖康,内心忐忑,但是靖康国派遣他入城,他不敢不入。他是带着劝降来的,而拓跋晓晓已经没得选择了,军队无死战之心,就在一些心神不定的拓跋氏长老的斡旋下,坐下来与拓跋久兴见面。他性格刚烈,如果换个时期,换个形势,说不定立刻杀死拓跋久兴,但眼下大势已去,他没必要为国家考虑,陈国一旦灭亡,拓跋久兴还是他的堂兄弟,说不定是他的亲弟弟,这是一门亲戚。
形势不同,他的心境亦不同。拓跋久兴把靖康人的优厚条件给他开了出来,说:“兄长战功赫赫。在靖康亦有威名。朝廷有言,只要兄长肯,大可到长月去做官,位在列侯。形势已经如此,别的条件我们也开不了口,唯有您的尊严和地位,从上到下都是保证过的。”
保证不保证还不都一个样?
灭国太子,你能相信别人的保证呢?
拓跋晓晓一直在带兵,他知道军队已经打不了仗了,若不是他声威俱在,还能镇压得住,不定什么样子。
但是,他提出了自己的问题:“我们拓跋氏呢。我们部族呢?”
拓跋久兴其实是知底的,笑道:“选出一个新首领,就地安置到陈州,我也是拓跋氏人,自然不会看着朝廷斩尽杀绝。”
拓跋晓晓叹了一口气。
见面完,还好好招待了拓跋久兴一回。拓跋久兴的条件不是什么好条件,却是别无选择的条件,但是拓跋晓晓也没有谈判的条件,就算他背水一战,也不过是多挨两天。一回去,他就唉声叹气。
手下的将领就说:“三太子。您要是不清楚该怎么办好?为何不问一问那些有智慧的人呢?”
拓跋晓晓想想一些族里的贵族,叹了一口气。
大难临头,各求自保,这个时候很难与他拓跋晓晓一心。
他就问:“可是问谁呢?”
手下说:“听说王梦是与国师不相上下的才智之士。他就被安置在凉中城。殿下为何不去问问他呢?”
拓跋晓晓有点犹豫,说:“可他是雍人。”
手下笑道:“那又怎么样,他凡有主张,必有其理由,殿下再作判断呀。”
拓跋晓晓想想也是。
他让手下备了一份厚礼,去见王梦去了。
王梦被陈国人请来,虽然没有被重用,但还是受到一些礼遇的,在陈国朝廷上挂了个上大夫的勋爵。
拓跋晓晓到他处问了一番,他也肯言。
回来之后,拓跋晓晓就对拓跋久兴冷淡了。
其实,王梦只替他分析了一句:“若朝廷任用新首领,新首领会是谁?新首领是劝降拓跋部立下的功劳,得位不正,而你又活着,他将来会怎么对待您呢?所以,别人劝降可以,他劝降不行。”
不过,也不好明说让朝廷换个使者来吧。
拓跋久兴是拓跋氏嫡系子孙,已经在城里活动开了,今天去某家坐坐,明天去拜会哪个长辈。拓跋晓晓也无心管他,但心里越发忌惮,与其说这是为了劝降,不如说在为他接受靖康的册封做基础。
东夏派郭嘉来到,也来劝降,这让拓跋晓晓感到意外。陈国比东夏大,东夏是小国,虽然是陈国战败,东夏战胜,但投降还是会让贵族们大失所望的,但是不见吧,连个选择权都没有,拓跋晓晓有点权衡不定。他想了一下,王梦此人还是可以信赖的,就又跑去问了一趟。王梦这一次却也大出意外,略一犹豫,带着恐惧说:“东夏何来劝降之理?东夏劝你降,怕是想夺陈州,不仅陈州,乃至整个陈国。”
他的判断也是有依据的,东夏若来劝降,不是为了继承陈国,利益在哪儿?
拓跋晓晓反倒高兴。
东夏若想继承陈国,那就是他选择的余地呀,若东夏要与朝廷争夺陈州乃至陈国,就得用到他拓跋晓晓。
王梦看到危险,他却看到了希望。
他就把郭嘉给请来了。
郭嘉开门见山:“殿下。你们汗王的遗嘱,你听说了没有?”
拓跋晓晓听说了。
他黑着脸说:“虽在战场上是对手,但狄阿鸟确实是一位英明之主,父汗有这样的遗嘱,我一点也不奇怪。只是没有人把遗嘱正式送来…我也不好当真呀。你们来劝降,我凭什么投降你们呢?高奴一战,歼我三十万大军,会宁一战,气死我汗父。咱们游牧人有恩仇必报的习俗,他可是我的仇人。”
接下来,他又说:“朝廷劝降则罢,你们劝降,你们想干什么呢?把陈国一口吃下去?狄阿鸟有这么大的雄心吗?”
郭嘉笑着说:“殿下何必试我?我来是雪中送炭。我们东夏,没有占据陈州,接手陈国的想法,接手你的投降之后,还是要把一切归还给朝廷,哪怕你本人。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但是…”
拓跋晓晓的心一下冷了。
如果是迟早归还朝廷,他投降东夏不投降朝廷,反过来靖康朝廷不记恨他?
郭嘉哈哈大笑说:“殿下怎么了?”
拓跋晓晓怀疑他也是试探自己的,只好吐露说:“若狄阿鸟有自居之雄心,效劳于他也不委屈。可若你们还要把陈国交还给朝廷,又为何来劝我投降你们,而不是直接投降朝廷?”
郭嘉淡淡地说:“凉中城下数万大军都是我们东夏的军队,不降就打,这是没有条件的。劝降,是我王有心保你的性命,令陈国军民,特别是拓跋部和草原上来的游牧人,也能够安居乐业的。”
拓跋晓晓一伸手,说:“请讲。”
郭嘉说:“及你投降之后,我们东夏交还陈州的条件,就是善待你和你的宗亲,但你们必须前往长月为官,否则中原皇帝也不会答应。其次,部众要接受编户齐民,不再以部族之身存在,赐雍姓,分田亩,在你们的族人当中推选护民之官员,协助将来靖康派遣的官员治理此地。”
拓跋晓晓震惊道:“只为这个?”
他惊呼道:“狄阿鸟难道是拓跋神派来的使者吗?他打仗打胜了,反倒为了存活我拓跋氏…不,只为了给我们拓跋氏一人一个雍姓吗?”
郭嘉摇了摇头,又说:“不。还有更多。”
他站起来,瘦弱的身躯因为身后站着强大的东夏,威风凛凛地说:“概括起来,就是协助你们完成一个三方盟约。”
他好像在东夏的广屋中,来回行走,脸上熠熠生辉,兴奋地说:“你们投降的条件,我们东夏把你们交还给朝廷的条件,就是朝廷需要善待你们,把你们当成雍族一样的百姓,不能滥杀,滥捕,要给你们生存的权力,要有人管你们的死活,但是你们也需要承诺,永不反叛,勇于仕官,而我们东夏用一国来保证这一诺言的完成,这比朝廷为了让你投降所作的承诺可靠吧?”
拓跋晓晓怎么想都想不通,继续追问:“你们图什么?”
郭嘉笑了,说:“我们大王的心胸怎么是你能够猜测的?他图什么?他图的就是你们的族群不受欺凌。”
他伸出一指,在拓跋晓晓呆滞的眼神跟前晃一晃说:“你别忘了。我们大王是吊民伐罪来的,来的是王师,行的是义举。”
他又说:“我知道靖康国为了说服你投降,给你许诺了巨大的好处,这个我们东夏保证不了,但是我们东夏能保证许诺你的都能实现,你能够活着,你的宗亲能够活着。英雄的拓跋巍巍汗王的子孙们都活着。从此安居乐业,成为中原王朝的一员。你们不也自称是与雍族同源吗?难道会很排斥吗?”
拓跋晓晓震惊中,猛地站来起来,大声说:“不。怎么会排斥?可是能实现吗?”
郭嘉笑道:“我王说要实现,就必须实现。章程我全带来了,包括靖康朝廷接收之后,不得清算旧账,不得滥捕滥杀,所下政令,当地选出来的护民官有权反驳…”他一拍手,让人送来一匝章程,放到拓跋晓晓面前。
拓跋晓晓抢一样抓在手里,飞快上下翻动。
片刻之后,他又追问:“我还是弄不明白,狄阿鸟——不,大王他,为何如此厚待我们拓跋氏。”
郭嘉说:“我王也有胡人的血统。他不希望战胜的一方随意屠戮另外一方。如果他制止不了,他打这一仗,牺牲我们东夏几万人,还有什么意义呢?所以,他要帮助你们与靖康作一个约定。如果靖康君主开明,他会接受的,而且不会记恨你,仍然给你高官做,只是要把你安置到长月去,避免陈国反复。”
他说:“你自己再看,也有针对你们的条件。凡陈国之土,皆无条件并入靖康,凡现有的陈国附庸,胆敢有不服靖康朝廷的,你们有义务让他们臣服。”
拓跋晓晓当机立断,好像生怕东夏人反悔一样,单膝扎下,以雍礼拜谢说:“我愿率陈国以降。我服了。”
他一抬头说:“东夏王的恩情,我敢以性命保证,我拓跋氏之人,不我陈国之人,皆永生难忘,结草衔环,以期后报。没有大王的恩准,我一生不出长月,不踏入陈州,只为换来族人的安宁。但是,如果大王和朝廷决裂了,请允许我回陈州,举众以从。”
郭嘉笑道:“远了。远了。难道靖康皇帝的命令,你也敢不从?”
他伸手挽起拓跋晓晓,说:“来的时候,我还拿不准你有没有这个见识。可是我王跟我说,拓跋晓晓也是个英雄。他自幼征战,爱惜部众,声誉很高,自然不会为一己之私,却百万人之利。他必降。”
拓跋晓晓激动地说:“知我者,大王也。”
他豪气地说:“我听说拓跋久兴勾引大王的小妾,他现在还在城里,我立刻派兵去抓他,献给大王治罪。”
郭嘉摆了摆手说:“他跑啦。想都不用想,他听说我们东夏人一受你接见,他就会跑。抓到他,也是两难,不杀他,我王之耻辱不洗,杀了他,靖康皇帝又不高兴。别去找他啦。我听你是好酒之人,我也是,怎么样?不打算出美酒招待我们吗”
拓跋晓晓沉声说:“当然。上最好的美酒。”
他有点黯淡,大声说:“尽情地喝,现在不喝,将来也喝不上了。”
郭嘉按按他的胳膊说:“殿下不必伤感。宗庙和家财,为何不一起加进去做条件呢?对你这样的人来说,没有继承汗国未必不是件好事,起码和你一接触,就知道你不是那种一肚子鬼主意的人。就陈国的情况,你也很难驾驭呀。”
拓跋晓晓默认了。
半晌,他提出要求说:“我想见大王一面,还请上使告诉大王。虽然战争中他打败了我父汗,也打败了我,但是我还是想当面感谢他。我听说陈州南方的族人在受俘之后,多数都沦为了奴隶,我难以想象他们的命运…”
郭嘉说:“我王会见你的。英雄之间,总是惺惺相惜,若是你将来一去长月数十年,他现在不见,岂不是再见不到,与一位英雄失之交臂?”